2018-01-12
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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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路刻社
在中国文化里,“死”是一个不能轻易被提起的话题。年轻人不讲究,有时随口说句“累死了”,家里的老人就赶紧跑过来“呸呸呸”;过年时,失手打碎一只碗,得紧跟一句“碎碎平安”,才算躲过晦气。我们害怕死亡,逃避死亡,因为死,就意味着天人永隔。但在某些国家的文化里,“死”并不是这么讳莫如深的话题,与其说他们勇敢,不如说,他们只是找到了另一种与死亡相处的方式。最熟悉的大概要数墨西哥亡灵节。今年因为一部大热的皮克斯动画片《寻梦环游记》,忽然所有街头巷尾的人都知道了这个节日,知道了把死亡当玩具的墨西哥人。电影《寻梦环游记》今天我们不说墨西哥,说一个大多数人几乎从没关注过的角落——非洲的贝宁。这里有全世界最高的双胞胎出生率,却也有高得令人心痛的双胞胎死亡率。就像中了魔咒一般,这里的双胞胎,大多总难逃夭折的命运。医生诊断,脑型疟疾是导致夭折的元凶,然而不论从药物还是治疗资金上,当地人对此都暂时毫无还手之力。然而,一项奇特的丰族文化,却在面对悲剧命运的无奈中诞生了。每当一对双胞胎,或是双胞胎的其中之一死去后,家人就会立刻邀请木刻师傅,雕出一对或一尊小小的木偶,这就是霍霍维(hohovi)。图 Eric Lafforgue当地人会带着霍霍维一起用餐、入睡、看电视、出游;会给霍霍维制作和家里人花色纹理一致的新衣服...... 一对双胞胎死去,一对霍霍维诞生,家里的成员却从未减少,从无例外。(母亲侯尼尤加在展示她的霍霍维 | 图 Eric Lafforgue)“He was......?”“No, he is.”第一次知道霍霍维,是从法国人文摄影师Eric Lafforgue那里听来的(如果你还不了解Eric,戳BBC、CNN御用摄影师:你以为的真相往往欺骗了你)。而Eric第一次知道霍霍维,是当他走进贝宁丰族(Fon)居民们的房子里,发现每户人家里都摆着好几尊长相差不多的木刻小人偶。初见小人偶,Eric感到异常亲切,因为想起大洋彼岸自己的家里也有这么一对,是多年前买回来的艺术品。他激动地跟居民“套近乎”:“我家里也有这么一对儿雕塑!一模一样。” 对方听后眼神发亮,立刻兴奋地反问道:“哦,你也有一对双胞胎孩子吗?” 这话给Eric问懵了,他忙解释那对雕塑是自己买来的,这次又轮到对方懵了:“怎么,你的孩子是买来的?”随着Eric、居民、向导三方向彼此抽丝剥茧地解释,Eric开始试着理解和想象,霍霍维之于贝宁的丰族人,不是一对用来把玩的木刻人偶,也不是对死去孩子的纪念之物,而就是活生生的孩子。至于丰族的居民,他们仍旧无法理解、也不能接受怎么会有人把自己的孩子送到远在欧洲的拍卖行或商店里,进行售卖。(丰族居民一家,包括他们的霍霍维。虽然家中的孩子都正处在喜欢玩具的年纪,但他们从不会把霍霍维看作玩具,而是看作家中一员,互相尊敬,彼此分享 | 图 Eric Lafforgue)霍霍维的父母们并不忌讳谈起自己的“孩子”,只是第一次,当Eric开口说道:“He was......”时,对方马上打断他,以温和而不容置疑的口吻纠正道:“No, he is.” 一次做客,临近吃饭时间,Eric见对方拿出许多瓶瓶罐罐的可乐、芬达,像是要招待什么人,然而等了等,却并不见有人要上门的迹象。最后,还是主人微笑着说:“是我的霍霍维的朋友们,一会儿会过来的。”如果说“不会死”的双胞胎和灵魂附体的木刻人偶,Eric都已经能渐渐接受的话,那么他最难以说服自己,或者说恍惚间令他感到迈入了一个错乱时空的现象,是每天来往于他身边的、虔诚地相信着这一切的丰族人民。“如果这一切发生在遥远的古老部落里,我不会这么惊讶,但这些父母生活在现代社会,他们有汽车、有电视,而且就连拥有很高社会地位的政府官员,家里也常见霍霍维。所以,从社会高层到普通民众,每个人都是发自内心地相信这项传统。”带着满腹狐疑,Eric继续每天不动声色地拍摄、记录着丰族人的日常生活,神秘的霍霍维也成了他镜头里的常客。和这些小东西相处的时间越长,Eric发现,自己对它们的情感就越复杂,而霍霍维在他心中的角色,也逐渐从一个猎奇惊悚的异域传奇,转变成了伤感而温暖的情感寄托。图 Eric Lafforgue“我们永远不会丢下她”尽管丰族居民反复对Eric强调,霍霍维不是玩具,是双胞胎灵魂与生命的真实化身,但若不是亲眼所见霍霍维与家人共同生活的点滴,Eric恐怕无法真正理解这句话的含义。在拍摄过程中,Eric结识了一位名叫侯尼尤加(Hounyoga)的母亲。照片中,侯尼尤加身穿蓝色深浅条纹的抹胸连衣裙,像包裹着一抹温柔的海浪。而在海平面上,也就是侯尼尤加的胸前,一左一右露出了两只霍霍维的小脑袋——这是她的一对儿女:Zinsou和Zinhoue。(侯尼尤加和她的霍霍维——Zinsou和Zinhoue | 图 Eric Lafforgue)在丰族,母亲习惯于把霍霍维携带在胸前,而父亲则小心地别在腰间。这是因为非洲女性通常把孩子背在身后,但因为霍霍维尺寸小,于是转移到了胸前;而男性一般在开车时把孩子抱在腿上,位置等同于霍霍维所在的父亲腰间。(侯尼尤加的丈夫会把霍霍维别在腰间 | 图 Eric Lafforgue)看到照片中的一对霍霍维穿着一样图案的衣服,我的思绪飘到了遥远的小时候,那时班里的双胞胎同学也总像这样,穿一样的衣服,背一样的书包,就是要简单明了地昭告全天下:我们是一家人。这个全世界通用的彰显亲密的方法,对丰族人和霍霍维来说也不例外。“一家人”的概念对于丰族人来说无比重要,如果双胞胎中的一个去世,那么每当家里为在世的双胞胎做衣服时,一定也会为霍霍维做一件一模一样的迷你版。(Paterne和他去世的双胞胎妹妹Paterna | 图 Eric Lafforgue)Paterna和Parterne是一对双胞胎兄妹,妹妹Paterna不幸夭折,当Eric走进Paterne家中时,一家人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茶几上的一把小椅子里端坐着霍霍维Paterna。(坐在父亲腿上的男孩为Paterne,坐在小椅子里的是Paterna | 图 Eric Lafforgue)Paterna和Paterne的父母,有着和全天下双胞胎的父母一样的烦恼:生怕偏袒了兄妹其中一方,会惹另一方不高兴。于是,他们力求在每一件小事上公平对待兄妹二人,父亲甚至为霍霍维Paterna订制了一张迷你的小木床,铺上柔软美丽的床单,据说和哥哥Paterne睡的那张一模一样。(Paterna的父亲为她订制的小木床 | 图 Eric Lafforgue)等哥哥Paterne再长大一点,到了可以上学的年纪,他会带着妹妹Paterna一起去学校。在这个家里,有其他人的地方,就有Paterna。“我们去餐厅吃饭,会带Paterna一起;我们去电影院看电影,会带Paterna一起...... 我们永远不会丢下她。”哥哥Paterne说道。(哥哥Paterne和妹妹Paterna总是在一起 | 图 Eric Lafforgue)爱护一对霍霍维,并不比照料一双活蹦乱跳的孩子更容易。侯尼尤加有9个孩子,其中一对双胞胎在2岁时双双夭折,此后,她的胸前便多了一对霍霍维。一早,Eric来到侯尼尤加家里,边和她聊天边进行拍摄任务。说话间隙,侯尼尤加小心而熟稔地取出两只小小的铁椅子,摆在一旁的桌上,随后捧来她的霍霍维,让他们端坐在小椅子上。这样当她和Eric聊天时,霍霍维就在身旁,仿佛在偷听他们谈了些什么一样。(侯尼尤加让霍霍维端坐在小椅子上 | 图 Eric Lafforgue)中午一点,到了午饭时间,霍霍维也要用餐了。给霍霍维吃的食物是特定的,必须是浸泡着橄榄油的豆子,每天一餐,这是古老的伏都教定下的规矩。(霍霍维的一餐 | 图 Eric Lafforgue)不过吃过午餐,侯尼尤加也会再给霍霍维们一点“餐后甜点”:这时霍霍维被转椅到了石头做的神龛上,先淋上泡过豆子的橄榄油,再倒上些橙汁。随后,侯尼尤加会咬开一粒柯拉果,洒上少许味道浓烈的胡椒,之后呈给神龛上的霍霍维。祈祷了一会儿后,侯尼尤加神色满意地对Eric说,霍霍维接受了这些食物,而且很喜欢。(侯尼尤加为霍霍维呈上“餐后甜点” | 图 Eric Lafforgue)整个过程就像一场小型的祭祀仪式,Eric一时分不清,侯尼尤加到底是在照料自己的孩子,还是在供奉一尊保佑全家的神。后来当地的向导告诉他,对于丰族人来说,双胞胎是象征着永恒与祝福的神,而霍霍维作为死去双胞胎的生命延伸,依旧被认为保留了神性。如果你好好对待一对霍霍维,他会为你带来福祉,但反之,亦然。这无疑是一种掺杂了爱与恐惧的微妙情感,但并不妨碍丰族人对此深信不疑。如果幸运一旦出现在他们的生命里,他们会说,这一定是我的双胞胎或霍霍维的功劳。Ablossi是一对双胞胎和一对三胞胎的妈妈,但不幸的是,他们都夭折了。然而5个孩子都在世时,她过得也并不幸福,因为5张要吃饭的嘴让她被贫穷压垮到绝望。一天,她无助地对孩子们说道:“我该用什么来喂饱你们呀!” 然而就在她说完这句话的那一刻,突然有人敲了敲门,二话不说送了她一袋子玉米。从此,这个故事成了Ablossi生命中双胞胎显灵的重要依据。(Ablossi和她的五个霍霍维 | 图 Eric Lafforgue)侯尼尤加也曾认真地告诉Eric:“如果我们不好好照顾霍霍维,他们就会生气,要是某一天清晨起床,发现他们独自离开了家,那我们也就离厄运降临不远了。相反,要是我们对霍霍维好,当有人想伤害我们一家人时,我就去告诉霍霍维,他们会保佑我的。”湖水是霍霍维的天然浴场,在侯尼尤加的家里,大约每周一次,他们会为霍霍维进行沐浴。先用湿润的植物海绵轻轻擦拭霍霍维的身体,洗干净后涂上滑石粉,待水分慢慢蒸发,再为他们换上干净的衣服,最后喷上香水。(侯尼尤加来到湖边,准备给霍霍维沐浴 | 图 Eric Lafforgue)沐浴完毕后,侯尼尤加做了个颇有深意的动作:大力地挥起胳膊,把用过的海绵远远抛向湖水的深处。每为霍霍维沐浴一次,用过的海绵就会被这样丢掉,因为海绵被视为沾染了霍霍维沐浴前的不洁之气,有多远就要丢多远。而这样定期进行的沐浴,与其说是为了清洗霍霍维本身,不如说实则是为了祛除霍霍维吸纳的邪气污物。(侯尼尤加为霍霍维沐浴的过程 | 图 Eric Lafforgue)(有些霍霍维因为清洗过太多次,而失去了面部特征 | 图 Eric Lafforgue)沐浴穿衣后香喷喷的霍霍维,重新被侯尼尤加小心温柔地别在胸前的衣裙里,和小时候妈妈为我们洗完澡,把滑溜溜的我们裹在小被子里抱出浴室的情形如出一辙。(侯尼尤加重新把沐浴后的霍霍维放到胸前 | 图 Eric Lafforgue)到了晚上,侯尼尤加会带霍霍维来到铺好被褥的小床上,脱去他们颜色艳丽的衣服,以面朝下背朝上的姿势,放置在被单内。侯尼尤加悄声对Eric说:“我等他们睡着,再帮他们翻过来躺着。”几分钟后,侯尼尤加轻轻将霍霍维翻转过来,退出房间,关上了灯。(侯尼尤加耐心地哄霍霍维入睡 | 图 Eric Lafforgue)“看,我们的孩子上杂志了!”从贝宁回到法国,Eric仍一直惦记着霍霍维。再次迈进家里,看到那个多年前不知原委只当做艺术品买来的霍霍维,依然坐在家中的老地方,Eric忽然感到一道命运的闪电击中了他:“这么久以来,我知道他历史悠久、价值连城,但从没想过弄清他背后的故事。直到现在,因缘际会,这种古老的传统竟然和我眼前实实在在的人联结到了一起,这种感觉太奇妙了。”Eric怀着很大兴趣,把拍摄的霍霍维的故事推荐给杂志,然而每位看到照片的编辑都皱起了眉头。他们并非不喜欢,只是谨慎地说:“天哪,这也太惊悚了吧,我担心会影响销量。”经过Eric的讲述,编辑至多能理解到“这是一种古老信仰”的层面。但对Eric来说,每当他回想起侯尼尤加用充满爱意的柔软双手,为霍霍维一遍又一遍擦拭身体,再小心翼翼地放他们在床上时,他感到这不止是一种单纯的信仰,而是一种饱含深情的爱意。(丰族的霍霍维“幼儿园”,没时间亲自照顾霍霍维的父母,就将“孩子”送到这里,由专人统一照顾 | 图 Eric Lafforgue)(霍霍维幼儿园的管理者 | 图 Eric Lafforgue)(一位母亲正在湖边为霍霍维沐浴 | 图 Eric Lafforgue)(一位母亲正在喂霍霍维喝橙汁 | 图 Eric Lafforgue)我们总说,世界在今天变成了平的,任何奇闻异事在互联网的曝光下都无处躲藏,然而对待陌生的事物,我们的理解却仍然是尖锐而主观的,因为要想站在一个异域的文化立场上去理解一件事、一种感情,总是没那么容易。“在法国,我们想念去世的亲人时,会去墓碑前跟他说说话,放上一束鲜花,我们可能一年才去一次,但对丰族人来说,他们却能每时每刻都和霍霍维在一起。我认为这是一个很美的传统。”后来,有杂志同意刊登了几幅霍霍维的照片。Eric把杂志刊登的照片发给霍霍维的父母,他们骄傲地说:“看,我们的孩子上杂志了!”“如果能让更多人像我这样,亲眼见到霍霍维,亲耳听到霍霍维的父母讲他们的故事,这种情感应该会更容易被大家理解吧。” 怀着这样的期待,Eric计划未来再次前往贝宁,拍摄一部专属于霍霍维的纪录片。【版权声明】本文用图经Eric Lafforgue授权,内容为穷游网原创,未经允许,请勿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