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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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路暮参
一 卑尔根鲸鱼“光认为它的速度比任何东西都快,但它错了。无论光速有多快,黑暗总是先它一步到达,等待着光的到来。”——《Reaper Man 死神》,特里·普拉切特。大抵,一个国家总有两座辉煌璀璨的城市争妍斗艳,难分高下。在挪威,这对双子星自然便是位于东部的首都奥斯陆与西峡湾城市卑尔根。到访之前,受该国著名推理作家奈斯博系列小说的影响,在我心中,奥斯陆一直是鱼龙混杂的“犯罪之都”,而作为背景衬托的卑尔根,反而是超凡脱俗一般的存在。男主警探哈利要是一时脑塞智穷,就跑去卑尔根呆坐开悟;当他需要各种强人所难的帮助时,毫不犹豫地找上卑尔根警花;就连受了情伤,也得去卑尔根静养治愈。再往前十几年,在我热衷的大航海时代OL游戏中,这是一座盛产木材和鳕鱼的汉萨同盟城市。如今,各种推送的信息告诉我,它是 “小而美”的 “挪威最美”,甚至“全球最美”。于是,秋末冬初,我飞抵奥斯陆机场之后,不停歇接着乘一日数班的挪航直奔卑尔根去了。一落地,从机场坐轻轨半小时达到主城区。这座拥有三四十万人口的名城,给我的初印象却嫌略大了一些。它坐落在数座小山丘和峡湾之间,据说在挪威语里,卑尔根便是“山丘之城”的意思。第二天恰好是十一月黑色星期五大甩卖,我从布吕根、鱼市走到中心广场,一路上吆喝买卖的气氛甚是浓厚。在以色彩缤纷木屋群著称的布吕根小镇,许多商店橱窗里展示着挪威特产山妖Troll玩偶,它们在挪威神话传说故事中神出鬼没,样衰却逗趣,据说是些面恶心善的家伙。Troll一族的形象在奇幻文艺中不断演化,身形渐渐拉长,性情转向邪恶,魔兽世界中的部落巨魔便是同名的食人魔呵。本地品牌的运动户外服装和装备,亦蛮吸引眼球,尤其是各种防风雨的大褛,设计大方简洁,色彩明快,惹人欢喜,可我生活的城市基本上一年四季也无风雨也无晴,漂亮雨衣无异乎白象哉。至于大名鼎鼎的鱼市,冬季仅剩室内几家仍在营业,价格昂贵且卖相平平,对于孤寒还挺挑食的小弟来说,三五分钟逛一圈,便略过了。秉着能省就省的穷游原则,路过音乐大师格里格纪念博物馆,掏出耳机默默听一下曲目选段罢了;湖畔的Kode艺术博物馆,本来很对胃口,但已在线浏览多次,还是留待下次再去访问吧。在我的长期挪威计划中,卑尔根是一个重要的中转站,以后有的是机会。吸引我驻足欣赏良久的,却是广场中记载城市历史的浮雕。一边就着驼鹿肉热狗,一边浏览挪威人以卑尔根为基地向海洋进军的历史场景,在凛冽寒风中更觉到寒意森森,甚感人性复杂而可畏。挪威人,或许是史上最冷酷无情的海洋大型生物杀手。捕鲸业历史上最有裁决性意味的几种武器,均是他们的发明。第一种是系着鱼线的重型鱼叉枪,发明者Sven Foyn。这种如同大炮的武器每发射一根,鱼叉便深深地扎进鲸鱼体内,随后叉头上的炸药爆炸,撕裂鲸鱼的内脏并撑开鱼叉粗大的倒钩。第二种便是蒸汽捕鲸船。这是一种小型的蒸汽动力船,速度快,操作方便,可以轻而易举地追上须鲸。第三种则是一种中空的长矛。它专门针对防止刚被猎杀的鲸鱼沉入海底而设计,可以向死鲸体内注入压缩空气,直到鲸鱼膨胀、漂浮起来。凭借这些发明,挪威人再无须重现美国小说《白鲸》里的经典描写——水手们乘坐小艇,手掷标枪,在狂风巨浪中与巨鲸进行生死搏斗,便将杀戮鲸鱼变得越来越简单粗暴。他们实际上亦逐渐取代美国人,掌控了全世界的捕鲸业。到了19世纪末20世纪初,挪威人用于处理鲸鱼尸体的海岸站,遍布在世界上每一个附近能发现鲸鱼的海岸。仅纽芬兰海岸就有18家这样的海岸站,平均每年加工1200头鲸鱼,其中大多数是须鲸。在1922年,一位名叫Carl Anton Larsen的挪威人,发明了终极大杀器,这就是现代捕鲸综合加工船。它看上去像一艘非常大的货船,尾部有一个大洞,借此可以将一头近百吨的鲸鱼拖进一个整合了屠宰与加工功能的浮动工厂。这些加工船向南达到南极冰层的边缘,覆盖整个南极海域,可进行长达整整六个月的捕杀行动,免去了对海岸站的依赖,也省去了耗时费力的拖拽过程。随后二三十年内,地球上几乎所有大型鲸类均濒临灭绝。直至二战后人们终于有所觉悟,绝大多数国家禁止捕鲸,其余几个国家亦实行配额捕鲸,鲸鱼种群才有机会缓慢恢复。昔日的捕鲸基地卑尔根周围海域已鲸迹罕见,游人欲出海赏鲸,还得前往北部的诺德兰地区和罗弗敦群岛。这段捕鲸业历史看得令人心惊胆颤又透不过气来,亟需一段不期而遇的社交来搭救。我掏出手机,很快约到一位荷兰女孩宝拉见面聊天逛街。在咖啡店闲聊中得知,她正处于毕业与开始固定工作的间隔年间,不久前在靠近北极的特罗姆瑟一带工作,剥过鳕鱼,养过驯鹿,简直太棒了!宝拉给我看一大群近千只驯鹿在雪原上奔腾的视频,声势雷隆,热血荡漾。我顺势摊开她的掌心,这是一双健壮有力且留下劳作划痕的手,犹如梵高名画中在麦田里劳作的女子之手一般美丽。人家问我到挪威做什么,我说准备去峡湾地区的奶牛场帮工一段时间呢,之后也许会一路向北,希望有机会在北极圈度过几个完整的极夜之夜。光明与黑暗,阴与阳,善与恶,理智与情感,科学与伦理......我啊,一直找机会在极致的两端获得钟摆式的体验。在这颗小小的蓝色星球上,没有比极地圈内的北欧更接近神人交汇的领域了。两人相谈甚欢,她想约我晚上继续喝点啤酒,但我不爱酒精,也希望独自去弗洛伊恩山上拍些夜景,于是我们改约明天爬卑尔根七丘中最高的于尔里肯山。所谓七丘,并非江南七怪乱战丘处机,而是指环抱此城的七座山头。从小弟住的青旅(唤作City Hostel,体验相当不错),推窗望去,一眼便望见于尔里肯。次日清晨,我们就近从弗洛伊恩山脚下的大教堂开始登高,在之字形路径中穿过一栋栋主人尽可能建造布置得与众不同的独立小屋。自己不经意间拍到的最满意的一张风景照,后来发现在网上有无数同地点、同角度甚至同色调的同款。哎!游人众生的眼睛,一直都那么雪亮,逼仄而无法遁避。 其实两座山头并不高,分别有缆车可迅速登顶。但两者之间没有路,登上此山来,又得下坡去走一段再攀彼峰。骤上疾下,气息有些喘急。据说,每年五月当地会举办一日七丘比赛,在日出日落之间(夏天日出时间长达16小时),完成七上七下征服所有山头的便是壮士猛女。说来汗颜,由于最后一百米道路结冰险滑,我们知难而退,连一丘都没有攻占。然而,我已颇感心满意足。每每爬山不能登顶的一刻,小弟便会对身边人讲王徽之雪夜访戴安道乘兴而来、尽兴而归的典故。宝拉应是听懂了,莞尔一笑。上下山途中,许多身材健美、身手矫健的挪威人擦肩而过,看着三三两两瘦削的大高个一往无前的架势,我很欣赏。大家各得其所,各自愉悦。我们在超市买了几块鳕鱼和一些蔬果,回旅舍开开心心做了一顿饭,吃得干干净净。席间又聊起鲸鱼的话题,此间我特意查了一些资料。挪威渔民销售组织提供的统计数据表明,近三年挪威每年猎捕杀的鲸鱼数量均在500头以上。挪威人口恰好是500万多一点,根据最近的民意调查,只有2%的挪威人经常性食用鲸鱼肉,35岁以下的女性中则没有人表示经常吃鲸鱼肉。事实上,捕获的鲸鱼肉最终大多流向日本市场。既然没什么人吃,所得利益对于富裕的挪威人来说,也微不足道,那为什么挪威仍坚持成为少数三五个捕鲸国之一呢?实际上,其它捕鲸国日本、冰岛和丹麦属法罗群岛均是发达国家。我想,经济动机并不足以解释它们的捕杀行为。穿插回忆起,几年前游览哥本哈根动物园时,恰遇园长将病亡的长颈鹿尸体剁碎喂狮子,并组织幼儿园小朋友观看,激起社会舆论哗然。看来,即使在人类幸福指数最前列的北欧国家,仍有一些人不希望完全放弃人类百万年来从弱肉强食、物竞天择自然法则中演化出的暴力和杀戮本能。无论是以猎狮为成人礼的东非马赛人,还是坚持捕鲸的挪威人,有的人大抵仍需要通过狩猎巨兽鼓舞尚武气概,获取激励自我前行的荷尔蒙。毕竟,欧洲实现全面的和平发展生活至今也不过七八十年,无比酷烈的两次世界大战就发生在不远前的二十世纪。说是枕戈待旦、居安思危的思维也好,指向接纳移民难民带来的种族问题隐喻也好。挪威人捕鲸,以及同样深具争议性地猎狼,其中是与非没那么简单。说开来我感到好奇,鲸鱼肉是什么味道的呢?宝拉居然吃过,还称它的味道吃起来非常特别,挪威人用“tran”这个单词来形容。她说:“接近鳕鱼肝油的味道,入口具有牛肉般的质感,再加上舌尖上的齁咸,这大概就是鲸鱼肉的整体口味。”我想,咱对卑尔根的鲸鱼可能联想过度了,或许只是有人单纯地觉得它好吃而已呵。谨以此章献给宝拉,谢谢你和我一同爬过卑尔根的山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