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面上的京都八月间住在京都的几天,起床前必有场雨,后半夜伊始,淅淅沥沥,正值盂兰盆节,联想到小鬼也到了假期,在天窗上欢脱,不由心忧起白天的出行。好在鬼灵精怪们识趣,黎明前后,适时中止了狂欢,让忧郁的旅人睡个回笼觉。醒后潇潇雨歇,雨后的京都游,免了烈日暑缛,事前担忧的盆地热潮,完全没有出现,因此感激起午夜的大雨,当时想着,是否赶上了台风季。整个行程中,多逢这种气候,唯独来京都的次日,大雨提前到了黄昏,我刚出银阁寺时,天色稍见阴沉,走在哲学小道上,半途下起大雨,由于绕开了公交路线通行的大路,真正成了避无可避。我原本的计划,由哲学小道步行,到南禅寺附近的顺正或奥丹,吃四五百年历史的的豆腐料理,气定神闲用好晚餐,晚八点到大古祖庙,赶上今年的本愿寺万灯会,因为这场大雨,全泡了汤。京都水多,在哲学小道上,深切的感同身受。一路行向低坡,雨水滴落间仓皇,即使在哲学小道,也没能悟出哲思,小径极其幽静,路的两边或寺院,或茶室,富有禅意。也有住户人家,家门干净,多有小院,小院不大,够放几盆绿植,因各家的盆栽不同,不刻意,在禅意间,洋溢着人间烟火。下雨的缘故,小道上少有傻子在徒步行走,拾阶而下,一个多小时路途,偶遇到六七个游客,全是金发碧眼,欧洲人不惧风雨,在雨中依旧率性,竹杖芒鞋轻胜马,不像我畏首畏尾。小径中央有沟渠,渠中流水潺潺,走得时间久了,听着水声,慢慢缓和了焦躁,也可能是无可奈何,成了放任的情绪吧。这种幽静小道,景致无非在花季,花枝垂落,落花流水,两厢眷顾,繁花便是繁华,看得是两情相悦。或者这样的雨天,只凭流水,有境界的人,感悟到万物流逝。境界这个词,说得玄妙,其实是个变量,往通透里,是各花如各眼,没个准星。俳圣松尾芭蕉的楠边,后半段写道,古池や 蛙飛びこむ 水の音.直译过来是,古池塘,青蛙跳跃,水声。看着普通,史上评价是蕉风开眼之句,尽得闲寂风雅四字。松尾芭蕉的门徒称为蕉门,日本俳句三大派,蕉门占其一,另两派是贞门和谈林。俳句和近体诗一样,有着严苛的格律,楠边的美,更多在音律和结构,不了解日文很难领会。譬如收尾那个字,日文读おと ,干脆利落的完结音,如同青蛙跳入寂池,由静入动,短暂有力,又飒然顿止。罗兰.巴特说俳句,就是小孩指著眼前所见,this is how it。这话我觉得在理,至于有些评价家,从结构中看出时空构建,我认为是胡说八道,也可能是我境界不到,道这玩意,可道,非常道。悟道中人,不可能有我,我辈俗人,被雨淋了,反应是怨声载道。自由行的最大好处,是随意变更行程,回顾一下,这次京都行,除了忍者道馆这种,事先要预约,且全额付款,别的行程都临时做了修正。到京都的第二天,因为大雨,错过了万灯会,也错过南禅寺的豆腐,哲学之道的尾端,到了南禅寺,日本豆腐的发源地,著名的顺正和奥丹,都是三四百年历史的老店,要不是这场大雨,我肯定会去品尝,吃完也必定会后悔。在旅行中,惊喜和后悔,本是孪生弟兄,相伴随行。在川端通上公交车,匆匆赶回住处,洗澡换衣服后。再没兴致出门,以时间而论,还能赶上万灯会,但心态已经在休息了,这天的行程遂告一段落,晚饭在附近的全家便利。没看着万灯会,算此行中的遗缺,我掐着日子来京都,樱花已尽,枫叶未红,就好像偶遇素面美人,十分姿色减了一两,正可以看到本真,我甚至没选择十几天前的时代祭,赶着盂兰盆节,孟兰盆节的京都,有万灯会和五山送火,没三大祭的名声在外,算京都民俗,参与者多为居民,原汁原味。东山的水,向西汇入鸭川,鸭川贯京都而过,四面环山,山溪是鸭川取之不尽的支流,和一般盆地不同,京都称为水盆,在城市下方,有巨大的地下水,整个京都城,其实悬于水上。京都的地下水,由三条河川汇聚,分别是鸭川,桂川和宇治川。在京都时候,我的行踪常在鸭川两岸,还曾从七条走到一条外的出柳盯,无论晨景,还是夜色中的鸭川,被我看过好几遍,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仅在这点而言,我和子境界相近。我在京都住的民宿,在东山七条附近的塩小路上,百年历史的老町屋,门面很小,里面隔了两层,厨卫独立,还算宽敞,日本的很多老町屋,布局是小脸大肚,幕府时期收税,要按门头大小来定额度,居民便如此对策,算是合理避税。塩小路的塩,读音为盐,以前这条小路,估计是往京都运盐的要道,京都类似的路名不少,七条还有条小路,叫作油小路,猜想是运油进城的路径吧。新选组暗杀伊东甲子太郎后,抛尸的所在就在油小路上,在这和皇陵卫士派乱斗,史称油小路通事件,十几个人打群架,历史上挺出名的。京都旅行第一天的行程,计划和变化相差很大。在预定计划里,早七点就要出发,乘火车去鞍马山,看完天狗和源义经,翻山到贵船神社,午餐ひろ文的川床料理,就是在河面上吃饭,贵船的夏季,有京都唯一的流水素面,好比两晋时期的曲水流觞,区别在于流的不是酒盏,而是面碗。从贵船乘坐地铁到三条,走到银阁寺,再步行到南禅寺,在顺正或奥丹吃豆腐料理,饭后散步到大谷祖庙,途中拜会青莲院,暮色初起时,到达円山公园,凭吊坂本龙马的铜像,最后才是这天的重头戏,一年一度的万灯会。现实版的京都游,中午起床,出门两百米,到三十三间堂,平清盛所造的佛堂,里面的木雕佛像真惊艳,在三十三间堂隔壁吃了料理,餐后去对门的京都博物馆,看了伏见鸟羽战役特展,都是在住处五百米的范围内。接着回住处午觉,下午四点去银阁寺,五点浇了场雨,感受到了京都的恶意,因此回来洗澡,消化完情绪后,也该睡觉了。桥墩边的京都鸭川里真有野鸭,夕阳西下,粼粼波光中,成群的水禽悠然惬意。河堤上的行人,闲庭信步,与水禽近在迟尺,互不干涉,相忘于江湖的味道。野鸭,白鹭和苍鹭,是河川中的三种常客,不密不疏,隔十来步,能发现几只新的,由此推演,水里的鱼虾储量应该相当丰富。京都城为棋盘式布局,横平竖直,仿造了北朝隋唐的洛阳,现在的中国洛阳,嗅迹不到古都味道,新建的某些庙宇,反过来模仿了京都名胜,也算是种历史轮回吧。京都市区,分洛中,洛东,洛南,洛西和洛北等区域,没有洛字标识的,伏见,大原等等,皆属于外围。日本古代,实力强大的地方藩首,带军队前往京都,称之为上洛。上洛之路光荣与风险并举,应仁之乱后,凡上洛者,少有善终,今川义元战死桶狭间,织田信长葬身本能寺,其他众多人杰,如雪泥鸿爪,鸿飞那复计东西。有着河流的城市,必然有桥,廊桥遗梦,魂断蓝桥,鹊桥相会,有桥有人的地方,会滋生出故事,不用别有用心的人来特意寻觅。这条河川在旱季,水流湍急,宽而清浅,据说在古代,河川两布满货物,要出入首都,为避免伤及桥梁,牛马要择水浅处涉过,桥梁的存在,似乎为了作历史注脚,而特意存在。我在京都时连天下雨,但还不是雨季,雨季的鸭川,以水患赫赫有名。十一世纪末的白河天皇,因天降大雨,命令宫廷中人接水,将水盆放到监狱中,表示惩罚上天的意思。白河天皇张扬任涎,对鸭川水患照样无奈,他称天下有三不如意,分别是贺茂川之水,山法师和双六的赌局。双六赌局指的扔骰子,赌局无常难以控制。山法师是指比叡山上的僧侣,延历寺是天台宗本寺,拥有三千僧兵,常与一向宗,日莲宗等教门的争夺地盘,甚至不买当权者的账,与六代将军足利义教,大名细川高国,第六天大魔王织田信长等强人进行交战。三不如意中的贺茂川,在鸭川上游,鸭川是条Y型结构的河流,上游分叉的左侧是贺茂川,贺茂川到达出柳町,与高野川汇集后,通称为鸭川。贺茂川和高野川交汇,冲积成三角形的陆地,这种小岛称之为洲,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的那个洲。我在京都旅行的次日,终点落在这片河洲,这里是看五山送火的好去处,据说可看到五处山火中的三处。我计划沿鸭川逆流而行,日文中将徒步行走,叫作膝栗毛,栗毛是指栗色毛发的马,膝栗毛就是用膝盖代替马匹,带着点自嘲的味道。五条大桥是此行的起点,我在五条大桥西岸,离繁华的四条稍有距离,人不算多,三两情侣,依偎岸边,明显和我不是同路人。日本当代作家,直木奖获得者万城目学,和白河天皇一样,也宣称有天下三大不如意,分别是鸭川等间隔情侣、脚尖的冰冷和男人心。鸭川岸边,到了夏季,不分昼夜,坐着情侣,每对情侣间保持等间隔的距离,京都大学研究者总结出,这个等间隔为三米,三米之隔,让每对情侣保留隐私,称为鸭川等间隔法则。其实这个法则,只适用在五条,等到了四条和三条之间,由于情人数量增多,加上游人不合时宜的加入,三米的等间隔,就不复存在了。五条大桥出名的典故,是义经在此降伏弁庆,故事出自牛若丸物语,有幅著名浮世绘,义经记五条桥之图,画出了决斗的场景。这场决斗的地点,另有一说,发生在清水寺的悬空舞台,比五条大桥靠谱,五条大桥始建于江户时代,距离源义经时代,后置了数百年。画家选五条大桥,而摈弃清水寺,无非是桥比较容易画,无论如何五条大桥,作为历史事件的背景,随着画家笔墨,逐步深入人心,渐渐成为了定论。在五条大桥附近,有丰国神社,鸭川两侧的神社鳞次栉比,丰国神社不算出挑,神社供奉了丰臣秀吉,日本许多名人,死后被神格化,好比罗马万神殿,国王在死后册封为神。丰国神社内有座耳冢,埋葬的两万多只耳鼻,来自壬辰战争中,死去的中朝军人。日本根据鼻子和耳朵,来记录斩获,死者的耳鼻经盐和酒腌渍后,从异国他乡带到京都,集体埋葬在神社边。壬辰战争是太阁殿下,执政晚期的大败笔,丰臣秀吉在暮年,连续下出俗手,尤其杀死外甥秀次满门,让其苦心营造的宽厚人设,就此破灭殆尽。丰臣秀次称作杀生关白,取摄政关白的谐音,对他进行了讽刺,据说做过许多不人道的事,但如果太阁大人没有晚年得子,这位外甥迟早是要即位的,所以东边那位天降伟人,适时的炮决姑父,真的是有政治眼光。鸭川两岸的冲积河原,在古代是行刑场,死在这里的名人,最出名的人,是油锅煮死的大盗石川五右卫门,还有就是丰臣秀次一族,妻妾子女三十九人,鲜血染透河水。治部少辅石田三成、茶道大师千利休、新选组局长近藤勇,被砍下首级后,尸骸暴晒风化在河原上。这里曾是修罗场,并非古京都的核心,古代京都的精华,在鸭川桂川中间的地带,现在鸭川得享盛名,拜托了旅游景点,让城市重心作出迁移。走到四条附近,游人越来越多,主流与我同个方向,多半为看五山送火,个别的逆行者,骑着单车,或者在跑步,其中白人居多,估计是村上春树的拥趸。喜欢跑步的村上春树,将鸭川河畔列为三个跑步圣地之一,另外两个地点,分别位于波士顿的查尔斯河畔,以及纽约的哈德逊河畔。我在四条大桥附近,暂离了鸭川河原,四条大桥的两边,连接祗园和河源盯,都是京都的精华。在花间小路走了十来分钟,地面干净整洁,两边酒屋居多,黄昏时还未开张,应该到了夜晚,才真的热闹。这里并非我的趣味,相形之下,我更喜欢昨天走过的哲学小道。祗园的出名,是因为艺伎,许多游人向往着,昏黄洒落的祗园小径上,和偶遇的艺伎合影。我在祗园逛得时间不长,一来五山送火之旅,尚在途中,二来这里行人接踵,我总想着避开。不过祗园这种声色场,人多才是正理吧,在干净的小路上,我想到几个传奇人物,用舞蹈纪念源义经的白拍子静御前,歌舞伎创始人美女阿国,以及传说中参与暗杀足利义满的世阿弥。小路边,有些酒吧外,挂着歌舞伎表演的广告,我对充满宗教感的表演,连猎奇心都少有,看了下招牌,毫不犹豫就离开了。因为创始人阿国,是出云大社的巫女,最初的歌舞伎表演,是在能乐舞台上表演念佛舞。歌舞伎演员的妆容,维持着古代遗貌,有种罕见的疾病,叫做歌舞伎症候群,患者面部具备五大特征,长宽眉毛、明显很长的睫毛、下外侧眼睑外翻、较长的眼裂及低扁的鼻尖,非常类似歌舞伎的面具,故以此命名,是种智力低下的先天病症。夏季的鸭川,尤其在热闹的三条四条,西岸排满了纳凉床。川床的意思,是在河床上摆上酒席,听水声,感凉意,加上美酒素食,是达官雅人的雅趣,这种风俗出自贵船,那里是川床的故乡,在贵船的川床上用餐,水面和吃饭的人,只隔了垂手指尖。四条附近的纳凉床,则高高架起,有两层楼高,下面是临时的钢结构,适合登高远眺。我走到四条时,纳凉床上开始有顾客光临,这里照样可以看到晚上的大文字烧,不过我还是匆匆路过,继续向着上游而去。现在的三条,没有四条热闹,前者的醒目,更多记载在史书上。古代的三条大桥,作为东海道的起点,连接江户(东京)和京都。江户属于长洲藩,反德川幕府时,长洲藩士在花街柳巷大肆消费,豪爽阔气,相形之下,支持幕府的长津藩,显得穷困寒酸,看惯历史沉浮的京都人,早早明白了德川幕府时运不久。三条大桥也是丰臣秀吉命令建造,太阁殿下是性格浮夸的人,行事高调。喜欢炫富,可能是和贫贱的出身有关,在醍醐寺内,有座黄金茶室,装饰和用具,全部使用了黄金,属于丰臣秀吉的得意之作。这种土豪范,贵族们瞧不上,与他同时期的茶道大师千利休,使用黑陶的茶具,取其古拙稚朴,更为时人赞许。千利休赏花的故事,流传于当世,连英国人拍记录片都曾引用。这个故事相当有意思,那年夏季,千利休的庭院里,牵牛花开得艳丽,整个京都都在传颂。爱凑热闹的太阁大人,表示要去赏花,特意还关照了茶道大师。第二天早间,秀吉兴致勃勃的赶来,经过了茶庭,整个院子找不到一株花。原来千利休知道秀吉要来,连夜将茶庭里所有牵牛花拔掉,只留下一株,插到狭小昏暗的茶室里。丰臣秀吉走进茶室,看到孤独的牵牛花,据说大为震动,感受到了枯寂之美。太阁大人感受到了禅意,更不如说是自我解嘲,否则在日后,也不会出动三千武士,逼迫千利休自杀,这株孤独的牵牛花,幕后的真相,是旧贵族对暴发户的嘲讽罢了。丰臣秀吉建造的三条大桥,几遭河水冲毁,现存的大桥,是一九五零年改建,桥身保留丰臣时代的拟宝珠装饰,代表安土桃山的佛教传统。有趣的是,在石宝珠上留有刀砍的痕迹,说是池田屋事件,双方武士在三条大桥留下的印记。这个说法实在有些胡扯,日本的古迹,为了迎合旅游需要,造境的非常之多。池田屋里的木头上,嵌有冲田总司的刀痕,可是三条附近的池田屋,明明早就毁了,现存建筑是近代重建,借着新撰组的名号,做了海鲜居酒屋,这些刀痕的来历,真的只有石匠和木匠,才是完全的知情者。桥和武士刀,是无间的密友,有个抹黑武士的笑话,说某个武士胆小,想去试刀,就埋伏在桥上,黑暗中看到有人,背后给了一刀,惴惴不安的逃回家,第二天前去犯罪现场,发现自己砍到了桥墩,也许三条大桥上的刀痕,就是这么来的吧。日本流传着辻斩之说,意思是在十字路口,砍杀路过的行人。武士袭击路人,理由可以很多,纯粹的发泄不满,试验新得的钢刀,提升自己的武力,还有就是治疗疾病,有种说法是千人斩,可治疗好恶疾,这个说法和非洲地区,得了艾滋病的黑人,认为和处女性交,可以治疗疾病,一样的荒诞无趣。南京大屠杀中,那两个拿着钢刀,比赛砍杀人头的鬼子兵,估计就得了恶疾。在武士得志的年代,可以砍杀失礼的平民,城下士(城市武士)对乡士(农村武士),也拥有同样的特权,譬如说武士在淘宝上买了假货,给差评的方式,是用刀砍杀马云爸爸,砍死了没关系,因为斩舍御免。但这种做法,说说而已,做起来不容易,乱世的农民,并非献上天灵盖的善类,电影七武士中,农民家里,都藏着刀枪剑棍,平时耕种,战乱时猎头,杀死失败方武士,用人头换取赏金。发动本能寺之变的明智光秀,就死在猎头之手,提到明智光秀,本能寺也在附近,后造的,规模不大,默默无闻的,蜷缩在小巷的角落。孔子说,君子从时。时间在推移,君子应当去顺应。我在几座大桥附近,感受到时光的推移。桥墩附近,是表演者的天堂,在四条桥下表演的,是整支乐队,全套电子设备,接着电源喇叭,表演者衣着光鲜,和周边的游客互动,他们脸上洋溢着微笑,迎接别人的喝彩和认同。在三条的墙墩下,有位扎着脏辫的打鼓乐手,和曼哈顿的黑人一样,这个日本人在油桶和铁锅上,打击出节奏,他身前放着空碗,不时有聆听者,在碗里放进硬币,虽然他面色冷峻,浑然不看周边的人。走过三条大桥,身边走动的人,几乎全是看五山送火的同道,到了二条大桥附近,在桥墩阴影下,有位吹埙的乐手,他故意躲避在阴影中,只让人听到苍凉,,我想他所求的,无非是孤独的感觉吧。我驻足了会,发现天色完全暗了,于是离开了二条大桥。鸭川上有些桥,根本没有桥的形状,过了二条,有个人群聚集的地方,这里是乌龟桥,河流中间十来块大石墩,做成乌龟的形状,许多人在这里渡河,顺便看着水,通过足下,流逝去到下游。我提早一小时,到达了出柳町,可三角洲上,没了容身之地。我选在河西岸的山坡坐下,我的身边排排列列,都是日本人,和别的地方不同,难得这里年轻人居多。坐在了山坡上,等待五山送火的时刻,想到前一天,在三十三间堂中,以及银阁寺外,都看到市民购买护摩木,两百日元一根,木条上用毛笔写上,祛病平安类的祝福,这些寄托祝福的木头,要在今晚付之篝火。五山送火,就是五个山坡上,将祈福的薪木,搭建成文字,通过焚烧将寄语,送到天人相隔的另外世界。我的左侧是一条大桥,因为离开了城市中心,一条有点阴森,从二条吹响的埙声,隐约传到了这里,隔空传音,时断时续,让我觉得那个孤寂的人,特意选了这个日子,来增加情境。也需要他想着超度亡魂,在一条大桥上,渡边纲以髭切斩下茨木童子的手臂,这个故事记录在御伽草子里,至于茨木这个地名,我在到达京都途中,已经见到过了,当时便联想到了茨木童子,以及赖光四天王的故事。这是盛夏的尾声,更是盂兰盆节长假的终结,即将上班的霓虹国人民,也显得意犹未尽吧。日本人以讲秩序出名,这么多闲人聚集,周围依旧安静,大家只是悄悄等待,在河对岸的山脊,可以看到个大字,这是五山送火,最早要被点燃的文字。我在沉默中等候了整个小时,周围的沉寂,让人感受到仪式感,直到四周响起鼓掌声,如意岳上的大字被点燃了,接着全是欢呼身。在妙法两字点燃前,也就在大字点燃的五分钟后,我离开了三角洲。这场为时两个小时的步行,在五分钟内,虎头蛇尾的宣告终结,五山送火并没有太多看点,尤其对我这么个外国人,但旅游的味道,就在过程中。回到住处,看了下手机,今天光是步行,就超过三万多步,想到明天难得是个晴天,准备去爬山,捏了捏酸痛的脚,不由担心起来。口舌间的京都这么些年,搭乘过的国际航班不少,其中几件印象深刻的,分别是全日空的米饭,台航的乌龙茶,以及柬航空姐的气质,戏仿白河天皇的句式,可以叫做天上的三如意。整个京都行程中,口舌最受用的片刻,只因为饿极了时,在飞机上吃到了碗热饭。我搭乘全日空航班,由上海飞往关西,上机落座后,遇到万恶的空中管制,足足误点两个小时。等到起飞,饿得七荤八素的旅人,恰好撞上空姐送来米饭,肯定是食大于色,何况全日空的空姐,半老徐娘居多。饥饿状态下的舌苔,恰似酒后,月下和灯前的色眼,产生了非理性的加成。让人受用的米饭,非大师手作,缺乏精心搭配的配菜,和米饭混在一起,有半个鸡蛋,两片猪肉,几筷子酱菜,日本称为渍子。荤菜的香,酱菜的咸,数量不多,恰好陪衬出米粒的甜味。更因为是普通的航空餐,不需要像怀石料理,讲究摆盘的美观,动起筷子毫无负罪感,囫囵将米饭吞下肚,剩余的时候,正好用来回味。这碗米饭的妙处,在于适逢其时,在适合的时刻,遇到适合的味道,美食的真谛无非如此。日本米饭出名的好吃,农夫山泉请了村嶋孟到国内,这位八十多岁的老者,称为煮饭仙人,迎合了时下对日本米饭的热潮。中国游客回国,许多人购买电饭煲,据说把东京暴买一空。购买电饭煲的人认为,日本电饭煲煮的米饭,接近日本原味,这话让米饭原教旨分子听到,肯定要骂八格的。做好一碗米饭,是水,米和火候,三位一体的融合。纪录片寿司之神中,小林二郎不断煽动蒲扇,为米饭进行降温,确保米饭等同于体温。还有个细节,就是米商和他的私人关系,这家米商几十年来,为寿司之神专供大米,从不出售给别的商家。日本人惯有的专注力,使得他们将事情做到极致,这种专注,有时是强迫症。有种专属于日本人的病,叫做巴黎综合症,一些日本人,无法忍受巴黎的肮脏,组团去打扫卫生。还有个例证是近期的网红,多磨美术大学的藤田卓実先生,网上有他排列米饭的照片。藤田卓実的原话是,“米饭是种再普通不过的食物,但仔细想想它们是由一粒一粒的米粒组成的,凹凸不平、杂乱无章的不觉得难受吗?”这有什么值得难受的,杂乱或者整齐的米饭,最后都是要被人吃掉的,我理解藤田卓実的行为,是种行为艺术,如若不然,他必定是深度强迫症患者。日本大米中,新泻的越光米享有盛名,种植这种米的鱼沼区,土质弱酸,含碳量底,称之为鱼沼越光,鱼沼越光中的极品,出自南鱼沼市盐泽町,是日本大米的王者,每斤折合人民六十元左右。京都有专营米饭的料理,円山公园附近有家,本来也是米店,后来改行做米饭,据说是京都最好吃的米饭。这家米饭料理,原本在行程里,因为大雨,临时被取消。被取消的行程很多,这次京都行,本就是个做减法的旅行,没吃上米饭料理,不值得过于惋惜,我甚至暗地庆幸。对我这种不懂美食的人,以米饭为主的料理,很难吃出感觉。我不算挑嘴,能接受大多数食物,换个角度来说,挑嘴的人,擅长甄别食料的细微差异,我这种大众胃,缺乏美食家的天赋。在网络时代,美食是最滥的名词,事实上一个城市里,称之为美食,至多三两种,其他是用以果腹的,那些遍布各地的美食称谓,或少见多怪,或者是就揉造作的产物。美食者也分为两类,一类人发现美食,另一类人是排斥美食。一类人热衷于做加法,另一类人淡漠的做减法。前一类人是达观的,后一类人是悲观的,但是很难区别,那一类人属于真正的美食家。前来日本的游人,许多人冲着美食,至少将美食,当作是美景的佐料。京都的美食,在关西地区,没有神户大阪出名,遭过文化人的非议。江户作家曲亭马琴,是芥川的偶像,对京都有个全面评价,好坏各半,三大好是女子、贺茂川的水、寺院神社;三大坏是人很吝啬、料理、舟船的船班,曲亭马琴意犹未尽,又列举出京都的五处不足,分别是鱼类、乞丐、上等煎茶、上等香烟和有情有义的妓女。曲亭马琴是茑屋重三郎的门客,受茑屋重三郎资助的牛人很多,葛饰北斋也在他家,彼此间日夜相见,谈起家长里短,考虑到浮世绘和京都画家的关系,想从江户作者嘴里,挖到公允的好话,确实也不容易。不管如何褒贬,京都这座城市内,米其林三星多达七家,占到全球的六分之一。对比下国内餐厅,整个大陆地区,唯有上海的唐阁列为三星,据说2018年度, Ultra Violet会升级,这样整个大陆,满打满算有了两家,比京都还差好多。米其林的评判标准,见仁见智,许多本土老饕不买账,但这是硬指标,至少代表了世俗的好评。京都的七家三星米其林,全是京怀石,怀石料理出自茶道,大阪高丽桥的吉兆,在店内牌语上写着,日本料理的神髓在茶道。怀石的发展,也是由道入禅的转换。怀石本意是怀玉,取道德经中,知我者希,则我者贵,是以圣人被褐而怀玉。后来改为听禅过程中,为了抵御饥饿,用温热的石头,放在肚子上,从而使人净心。京都出名的怀石,全是几百年老字号,各有看家手段。南禅寺的飘亭别观,以飘亭玉子出名,换成中国话,就是溏心水煮蛋,普通菜肴做成名品,不光要有特殊味道,更需要机缘巧合,就是有名人捧场。祇园边上的千花,因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小林秀雄和五木宽之,这几个大作家的文章,被世人熟知。京化石讲究板前割烹,料理师亲自战在餐柜前,为客人操刀做菜,刀工手法,蒸煮煎炒,全在落在客人眼下,半点不容疏忽。不光食材讲究,器皿的摆设,也是怀石的组成,每道料理间,如何起承转合,口感迢遰渐进,犹如写首清丽的短诗,终而上升为道。我在三十三间堂附近,吃过场怀石料理,分为十四个步骤,从轻盈质感的开胃小菜开始,先后上了寿司,生鱼片,新鲜蔬菜和茶碗蒸。一条装在大盘里的小沙丁鱼,一钵樱花色的冰镇面条,一碗名为中猪口的汤,和味增汤相差不多,酸溜溜的味道。主材是猪肉配西兰花,蝉翼般轻薄的两小片,刀功确实了得,味道也真是浓香。上完了猪肉,有小碟米饭,我拌了肉汤吃,估计坏了人家的规矩。最后是酱汤和甜点,甜点就是和果子,极其漂亮,口味一般,吃完后,有种暴殄天物的感觉,水果冻在糯米做成的凝脂中,颤颤娓娓,仿佛刚形成的琥珀。美则美矣,口味趋同于果冻,滑爽感还有所不如。吃完怀石料理后,我到全家便利买了盒饭,偷偷的吃完了,肠胃间充盈着丰腴的幸福感。这是属于庸人的幸福,和怀石世界的禅意,保持着礼貌的隔阂。这种幸福让我想到织田信长,织田信长上洛成功后,俘获了浅仓家的厨师,他命令厨师,为自己做顿午餐。厨子按清淡风雅的京都习俗,为织田做好料理,织田尝了口,立即吐在地上,让手下杀死厨师,他的意思是,菜都做不好的厨师,没有活着的必要。厨师恳求织田,再给自己一次机会,这次厨师按照乡下人的口味,为织田准备了午餐,获得了织田的首肯,厨师因此得以活命。织田信长是大贵族出身,即便不是京都人,自然懂得京都的风雅标准,他这种乡下人的口味,无非在宣扬自己的定则,尾张的傻瓜,可不是真正的傻瓜。安土陶山时期,织田、丰臣和德川三位人杰中,我最欣赏织田信长,织田捣米,丰臣做饭,德川吃了现成的,得了现成天下的老乌龟,最终吃鲷鱼天妇罗死了,历史着实充满了戏噱。京都的料理,形式大于内容,也就是千年古都,气运久了,杂然赋流形,有底蕴让别人按定规行事。京都的傲慢,众所周知,有句话说道,日本人不团结,因为有京都的存在。当然,这种惘然四顾,众人皆浊的风骨,远观着实迷人。味道清雅,是住在京都的贵族,选择食物的标准。何谓清雅,拿鱼举例,清雅的鱼,有香鱼,鲤鱼,鲈鱼,鲷鱼。最不清雅的鱼类,当然是沙丁鱼,在日本古代,沙丁鱼低俗到连鬼魅都不愿接受,居民在门上插柊叶和沙丁鱼头,以此驱鬼辟邪。江户时代的德川家,有众多忌口,将军不吃的鱼品类众多,秋刀鱼、金枪鱼、鲨鱼、河豚、鲶鱼、泥鳅、鲫鱼、鯔鱼,横跨河海两鲜,当然还有千夫所指的沙丁鱼。沙丁鱼在京都贵族的食谱中,属于绝对禁忌,日文叫鰯,名字听着就很逊。我在京都锦市场,鱼摊上的广告,见到鰯这个字,立刻想起午餐时,那条在空旷盆子里,摆着游弋造型的小鱼,味道清苦,肉质很沙,口感确实挺弱。食物的好坏,和人的偏好绝对有关,就说沙丁鱼,我避之不及,却是紫式部的最爱。紫式部烤沙丁鱼吃,丈夫谴责她,身为贵族,偷吃没品位的鱼。文艺少妇写下首和歌,无人不拜石清水,无人不食味美鱼,阐明了对沙丁鱼的热爱,属于人之常情。该故事见于《和训栞》,写在江户时期,距离紫式部的时代较远,很可能是托名论事,即便如此,至少证明在某些日本人士心中,沙丁鱼是味美的上品。每段关于京都的旅行攻略,会提及锦市场,说那是京都人的食堂。千万别信,来了会发现,熙熙攘攘全是游客,我的人生经验,本地人不会与游客为伍,游客多的地方,价高物次,是放四海皆准的法则。不独是锦市场,全世界美食小街,众口难调,为调众口,只能取中求庸。寸土寸金的地盘,转瞬即过的客流,小街美食的主流,唯有炸和煮,快速制成,味道又煽情。市场里的第三主角,是生鱼片,刺生落在市场,没了矜持劲,盛在在便宜的纸盘上,加了芥末和酱油,客人端着吃,连个座位都没有。吃生鱼片时,最适合思考人生,生而为人,万物灵长,无意是幸运的,最大好处,是我们有很大概率,不会被活生生的吃掉。京都很干净,人头簇拥的锦市场,照旧乱而不脏,市场里少见垃圾桶,除了几家稍见规模的商店,在中间的岔道有个公用的,那个垃圾桶前,挤满游客,如同战壕中的列兵。无法边吃边逛,少了层市场乐趣,这点上锦市场,不如大阪的黑门市场有趣,我在黑门市场,吃过河豚,神户牛肉,还有北海道的海胆,大阪买的炒栗子,卖点竟是锦市场特产,可在锦市场时,我对此毫无兴趣,可能就是气氛使然。京都的商贩也带着风格,不迁就游客,有些小店标示着,谢绝生客进入。这点像旧上海的长三堂子,长三堂子里的姑娘,也不接生客,生客由熟人领进门,摆完花酒后,算正式认识,认识过后,才单独交往。在锦市场闲逛,吃了章鱼丸,就是往章鱼脑袋里,塞进鹌鹑蛋的那种,着了红色,带点甜味,估计用红糖熬过,像无锡菜的做法。还有两串烤肉,在同个摊位买的,故意想做比较,贵的那串标明来自神户,便宜的没有产地,味道立刻分出高下来。我在锦市场吃的神户牛肉,也未必是真的,后来到别处,吃了带证书的神户牛,比锦市场的明显高出等级,不久前看到神户钢材作假的新闻,又看到神户牛肉也有相同的情况,所以说缺乏诚信,也不是中国的地产,而是为人骨子里带的基因,没法规圈着,全世界找不出几个真君子。到达京都的当晚,遇到点麻烦,差点露宿街头,有位本地的老先生,帮助过我们。我和妻子孩子商定,要在离开京都前,去老先生工作的酒店上门道谢,在锦市场里,我们一直在选礼物。最后选中了清酒,岚山特产,味道不知好坏,至少包装很别致。买清酒的店面里,还有京都其他特产,宇治的抹茶,久闻其名的京果子和京渍子。渍子是酱菜,冠了京字,成为本地特产,好比北京城的六必居,名气赫赫,历史悠久,还特别难吃。只要是蔬菜,京都人都能将它变成渍子,在店铺里,我看到整个腌制的南瓜,这么大坨,还特别咸,不知多久能吃完。茄子也被腌了,德川家康评价茄子,是称霸天下的男人的食物,被腌制过的茄子,黏答答的,好比是去势的英雄。整个腌制的还有大根,也就是萝卜,大根这个词气势雄伟,非萝卜这种字尾入声的可比。松尾芭蕉有俳句,菊の後大根の外更になし,翻译过来是,菊后无它物,唯有大萝卜,菊花后插着大萝卜,想想现场,好生感人。还有种深红色,看着像新鲜山楂糕的渍子,名为明太子,其实是种鱼酱,当时我并不知情,好奇心特别重的我,去了问了卖家,卖家让我试着尝下,只用牙签挑出一点,咸得我面色大变,连连向店家推辞,表示不敢再吃了。京渍子咸,和崇尚清淡的口味有关,咸味的渍子,就是用来陪衬米饭。京果子没想象中甜,京果子分好多种,透明的像果冻,不透明的像麻薯,还有部分像苏式糕点,要比苏式糕点娇小。中国南方人的糕点尺寸,被北方人诟病多年,来到京都看看,会发现是小巫见大巫。京果子需合时令,一年四季,更替不同,樱花凋谢,做成樱花色的,红叶飘零,做红叶色的果子,橘红橙绿,各呈一时,只看小点心,无端感受着年华流逝。京果子的形式感,如同贵族的绝世辞,古代的日本贵族,在身死之前,如果来得及,会留下短句,总结自己的人生。圣斗士星矢冥王篇中,处女座沙加在裟椤双树下觉悟,最后说的那段话,就属于绝世辞。绝世辞或优美,或者决绝,人之将死,其言未必是善,许多是充满了怨念。茶道大师千利修的绝世辞,取的是《临济录》中的名言,祖佛共杀,表示对丰臣秀吉的不屑。最优美的绝世辞,出自一之谷战役后的平敦盛,“人生五十年,与天地长久相较,如梦又似幻;一度得生者,岂有不灭者乎?”这段绝世辞,成为能剧幸若舞的名篇。在黑泽明的影舞者里,织田信长所唱的,“人生在世五十年,大千世界一瞬间,浮生若梦,仿佛间,幻境一场,生者无常,终须尽”就脱胎于此。京都是贵族的天下,风雅贵公子,和凄丽的结局,是天生绝配,风雅的平氏蹈海而死,继位的源氏只维持三代,落入妻家北条氏之手,镰仓北条氏,和战国的关东霸主北条氏,没有传承关系,一般将战国的北条氏,称作后北条氏,或者小田原北条。源赖朝的儿子,源氏末代将军源实朝,是著名诗人,还是日本茶道的发端者,和平敦盛相同,同样的翩翩佳公子,有点像南唐后主,和宋徽宗的轮回故事。小时候吃苏式糕点多了,对类似风格的京果子有点腻,在锦市场没有吃,我住宿的附近,有七条甘春堂,百年老店,专做京果子,在京都时候,每天路过三四次,起过念头,最终还是没买。在京都的住处附近,不少便利店,全家,7-11,罗森各有几个。还有间私人小超市,像中国的乡村地区,那种村口小店,店主是老夫妻两人,来买东西的日本人,年龄与他们年龄相仿,常常买点东西,聊天许久,似乎专为攀谈叙旧。小店很小,里面的东西很齐全,我看了下,光方便面就有二十来种口味,新鲜的蔬菜水果也有,我在小店买过柑橘和西瓜,柑橘买了三四个,西瓜切了一片。这样买东西,在上海寻常,估计京都也这样,据说在东北地区,属于消遣店主,搞不好要挨打的,当初鲁提辖如此消遣过镇关西,结果店主被三拳打死。在京都吃的最昂贵的水果,是奈良的淡雪草莓,每天限量供应,专程挑了大早去买,没有几个草莓,榨成果汁后,要四千日元,蔡澜说过,淡雪草莓是人生必尝的美食。尝过了后,除了价格贵,没觉出别的异常,淡雪草莓的存在,点出了我的两个缺陷,平庸的味觉,以及吝啬的心态。在京都吃的其他东西,属于大路货,在上海也能尝到,不值得记录。一些连锁品牌店,在国内也有。如王将饺子,味道接近四海游龙锅贴,coco壱番屋比国内的味道好,主要是咖喱的浓淡适合。京都伊势丹的拉面小路去了,七家日本各地的拉面名店,每家门口有人排队,不是韩国就是中国人,随意选了家,拉面不特别,倒是鸡蛋可以生吃,在亚洲绝无仅有,不过回来后,发现上海也能买到生吃鸡蛋。吃完拉面回家,口干舌燥,面汤中应该下足了味精。从京都站走回住处,约半小时路程,途经家牛肉面店,门外排了一二十人的长队,这时已是晚上九点,这般生意红火,估计类似于网红店,味道应该不错,但排队的人流,吓退了我的欲望。我一直憧憬着,在异乡的陌生小巷,偶遇终身难忘的美食。该种执念驱使下的自己,用手机软件找了好久,住处附近有家小店,网上说当地人去那用餐。顺着地图找了好久,七转八弯的,完全酒香不怕巷子深的做派,好不容易找到了点,推开门看到的食客,确实属于当地人,当时就有种寻师觅友,深山荒野中遇高人的幸福感。食客是附近的上班族,男穿西服,女穿套装,日本公司就是这种规定,我年轻时在日资公司工作,三十五度以上的高温,公司依旧要求全套西服。小屋里空调开得很足,勉强压下铁板的温度。这家店主做铁板烧,我点了乌龙茶面,以及豚肉铁板烧,这顿午餐难以忘怀,实在是难以入口,感觉就像是你好不容易找到位宗师,结果这人是马云演的。别的姑且能吃,主要是猪肉,半丝瘦肉看不到,卷着白花花的油。当地人边吃边聊,就着啤酒和清酒,我没他们的胃口,吃几口想要闪退,余下太多食物在饭桌上,估计伤到老板的自尊,顶着他疑惑的目光,我感觉做了错事,低眉顺耳,仓皇而去。怀着食指大动的野心,但京都的美食,多半让人失望,无论如何,我怀揣愿景。回程还是全日空,依旧有徐娘半老,笑态得体的空姐,只是回程的米饭,离奇的变得普通,毕竟是在回程,时过境迁,能做到这样也不错,我当时如是想着。人群里的京都城市是凸面镜,放大了形形式式的人设。京都不乏大人物,大人物故后,被历史随意捏合,只有寻常百姓,因其不起眼,有侍奉城市的寻常心,才幸运的成为京都美丽的背景。关于美和寻常心的冲突,可以引用个极端事例,发生在一九五零年的火烧金阁寺事件。纵火者为见习僧人,名字是林养贤,他辩称自己的行为出自嫉妒,因为金阁寺太美,故而将其毁灭。受到事件的启发,三岛由纪夫写了小说金阁寺,借男主角的嘴,三岛由纪夫说,我的脸是被世界拒绝的脸。三岛将原因导向隔绝和绝望,我觉得方向有误,身为美男子,三岛不可能真正理解,遭遇社会放逐的可怜虫。这个事件,更接近的答案,还来自禅宗。公案名曰南泉断猫,说僧侣们都想得到漂亮的猫,南泉法师挥刀,将猫斩为两段,此时赵州和尚归来,脱下鞋子,放在自己头顶,一路走出寺院,南泉法师在身后感慨,要是当时从谂在,就救下这只漂亮的猫了。南泉斩猫的禅机,表明极致的美丽,要求侍奉者能够自我贬低,反之最好的方法,就是将其彻底毁灭。作为无神论者,我看到的所有宗教故事,都充斥说教。可过去和现在的相互印证,时而让人感慨,那些预言者的聪慧,也可能是禅机在前,造成了后辈效仿,这在心理学上是成立的。南泉法师落在当代,肯定被猫奴喷成渣,至于那只美丽的猫,倒不是主角,当法师亮出刀锋时,已经身处在两个状态,成了薛定谔的猫。城市与市民,孰主孰次,也是没有标准答案的话题。相比之下,人有生死去离,城市亘古静止,动静之余,似乎有了答案。中国人近来爱说,京都和梁思成的故事,指二战末期,美国对日本空袭,梁思成先生找到麦克阿瑟,提出京都为文化瑰宝,于是美国人邀请梁思成,绘画图纸,标明要保护的区域。这个故事的讽刺性,在于几年之后,梁思成再度进言,他想保留北京的城墙,游说彻底失败了。认为梁思成是京都恩公,未免一厢情愿,京都人见惯的大悲喜,城市屡经兴废,人脉尚存,城市迟早拢聚成型,由这点来说,人的主体地位,又超越过了城市。有几位本地人,在京都行程里,与我们有交集。第一位绅士,估计有六十多岁,长着东亚人种里少见的鹰钩鼻,年轻时会很英俊,还有日本人中间,很少听到的,口音很正的英语,他就是我在锦市场,买清酒预备去感谢的那位,为了行文方便,姑且称他为A先生。在这次旅行里,原本应该晚十点到京都,飞机误点两小时,到达时到了次日凌晨,更倒霉的是,等我们拖家带口,拽着行李到达后,京都的大雨,不期而至。在异国的雨巷徘徊,惶恐不安的子时,寻找一扇陌生的家门。套用马太福音里的话,那门是窄的,路是小的,找着的人也少。好在有谷歌地图的指引,大约花费半小时,真的穿过小径,找到那扇门。门外放着花瓶和仿真向日葵,是预先定好的细节。接踵而来的问题,是无法打开开密码锁,我笨手笨脚的,输错了密码,由于不知道复原键,门在当晚彻底的关闭了。可我们尚不知情,折腾了十几分钟,才决定离开这里,另觅别的住宿。当时的场景有点落魄,我走在前面,拖着拉杆箱,被雨水淋透的头发,耷拉到额头,雨滴一路向下,又顺着鼻梁,滴落到衣领里,很快从里向外,洇透了整件衬衫。为了看清路牌,我砥砺前行,像个低配版的摩西,好在有妻子和女儿在身后,虽然狼狈,应该不像个逃亡者。老婆的埋怨声,随时会从身后传来,这是老习惯,源自对不可测的焦虑。通常女儿会让她不要埋怨,或许觉得母亲的埋怨,让自己丢了人。在埋怨发生前,我尚有闲心张望四周,路两边都有神社,外墙大门相差无几,要不是门口的石牌,差点以为走进了迷宫。路灯使陌生人安心,就像在远航,突然看到了灯塔。在黑夜中的光明,除了路灯,还有二十四小时便利店,我曾经想过,实在找不到住宿,干脆买个盒饭,一杯热热的咖啡,几个咖喱味的关东煮,在便利店熬过下半夜。如果一个人的旅行,如此应变未尝不可,但现在全家出行,这个自暴自弃的想法,在脑中一闪而过,很快闪得无影无踪。好在天见可怜,不久后,雨势明显小了,随后终于若有若无。手机软件显示,附近有两家旅店,只相距几百米,抵达后发现,是无人服务,旅店门口留了老板电话,在凌晨一点,冒昧打通陌生人的手机,肯定不合适,更绝望的是,我还没有买京都的手机卡,无人可以帮助到我们。我们只能继续寻找,每个屋子都关门闭户,某户人家的窗玻璃上,贴了张A4纸,用中韩英三国文字打印了行话,本宅并非民宿,请勿敲窗打搅。想必这家主人,平时常遭无妄之灾。这张纸的存在,让我动了敲窗的念头,即便想想,也让人觉得高兴。附近有扇门开着,一个年轻白人,坐在门槛上抽烟,他门上的密码锁,和关我在屋外的那个完全相同,在路过的瞬间,我有强烈的愿望,想询问他。我看了他一眼,那人咪起眼,一口浓烟,从嘴里吐出,飘飘渺渺,逐渐稀释在雨夜里面。夜渐深去,路上少有行人,有人骑着自行车,吹着口哨,从我们身边掠过,像个送夜宵的快递员。还有对年轻情侣,男的女的,都长得出奇的好看,我们向这对情侣问路,可能他们也是过客,回答不出来,男的表情局促,连连做着抱歉的手势,女的在边上,看着男朋友的窘态,露出沁人心脾的笑容,这种笑容只有在热恋的人中才会闪现。东山阁温泉酒店,是这天找打破的第三个地方,稍微路程远些,过了三十三间堂,尤其是夜里,就格外显得遥远。地图显示是三星级宾馆,有过前两次的打击,我特意观察了周遭,酒店外的停车场里,停了七八辆大巴,二十几辆桥车,证明酒店处在正常营业状态。大堂内黑洞洞的,自动门闭合着,旁边有扇侧门,推开进去,惊动了休息室内的A先生。听完我们的来意,A先生很干脆的回绝了,A先生说,酒店只接受预定,不接受临时客人入住。等到冰冷的官方说辞结束,A先生出人意料的问,怎么样能帮助到我们。开始时,他有所误会,认为我们只是迷路,A先生要了住宿地址,通过电脑,打印了地图,用红色圆珠笔,标示出行走路线。当他明白我们已经找到了住处,却不得其门而入,脸上浮现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我猜想在那一瞬间,他会怀疑遇到了骗子,A先生建议我们和房东联系,他给我兑换了一千日元硬币,在我们几次拨过去,对面都是盲音后,他自己也试了次,然后换了手机,也还是盲音。A先生问我们,是否要为我们叫辆出租,由司机送我们去住宿的地方,我们当然求之不得。司机B先生,十分钟后到达酒店,和文质彬彬的A先生不同,B先生长相魁梧,有张历经风霜的脸,脸型方正,好在眼睛足够大,才不像电视剧里的朝鲜人。他俩或许认识,三言两语,A先生说了我家的问题,接着各自拿起手机,对外拨打电话,而我们一家,被闲置在边上,反成了局外人。晚上找个住处,比想象中难多了,两个当地人,花费十五分钟,才搞定这件事,期间询问了不下二十家。B先生让商家传了照片,让我们看了房间和卫生设施,而且特意关照,那个住处在三楼,晚上不开电梯,需要我们扛着行李上楼。这些都不成问题,能找到住处,已经是千恩万谢了,在一连串鞠躬后,我们上了B先生的车。京都是封闭的城市,这个春季发生了件事,足以代表当地人的态度,京都有赏夜樱的风俗,维持了二十八年,今年这项节目停止了,原因是本地人,抱怨外国游客过多,打搅了平静的生活。日本人以不麻烦别人为准则,京都尤甚,这里代表了明治维新前,闭关锁国的态度。所以京都的经济,在日本不算太好,甚至不如历史更早的古都奈良。京都的好多店铺,只接受熟客,估计为了安全,同时保护老客户的隐私。在中国人看来,把上门生意向外推,简直是在犯罪,这属于国民性格,难分孰优孰劣。有疏离感并非问题,只要不盛气凌人,保持礼数,就算是文明的表现,在这种大前提下,深夜遇到A先生,我们的运气可谓足够的好。那晚住在东山二条,出门能看到大鸟居,附近是平安神宫,入宿前,老板特意询问,是否某某介绍来的,应该是AB先生中的一位的名字。凌晨时分,我在东山二条,拨通了民宿房东的电话,他先是致歉,表示会在十五分钟后,开车过来接我们全家。京都的周折便如此过去了,也许开始时的周折,让焦虑得到释放,行程中的种种变故,我感知到的是陌生城市里未知的快感。离开京都前的傍晚,我和妻子再度前往东山阁,在前台见到了A先生,我们表达了临别谢意,送上清酒,他适度的推辞后,便收下了。边上有几位同事,都是年轻活泼的日本女孩,听着我们的话,嘻嘻的笑,显得和大叔非常熟稔,我猜想A先生在日常生活中,应该是受到女性欢迎的老先生。银发族的日本,是道风景线,反而年轻人稍逊风骚。处在A先生的年龄段,生于昭和,长在平成,耳顺年照常上班,从不间断,奉行工作至死的理念。在大阪黑门市场的海鲜摊位上,有几位年近花甲的商贩,男女性都有,长年工作劳损了他们的身体,佝偻成九十度的折角,本该出现的悲情,被商贩脸上积极的态度消弭了,日本老人们脸面干净,无论年龄多大,女性都化淡妆,看不出垂垂将朽的颓废。化妆是种修养,这点日本人,远比国人做得好,尤其国人女性,到广场舞时代,基本丧尽了向美之心。化妆无关年轻,以及场合,在日本所见的女性,都有着得体的淡妆。曾在某个路口,看到当地女性开车,等待红灯间隙,不忘用粉饼补妆,当时的我,立刻想到违章扣分,直男的趣味真是无可救药。有本小说将这代日本人,称为团块世代,团块意为凝聚力,也有抱团取暖的含义。团块世代也是日本社会最富足的一代人,他们拥有的资产,是下代人的三倍,这代人积极入世,造就战后的经济腾飞,且为人友善,是日本人里的菁华。旅行途中,偶遇到的他们,加深了我对该人群的印象。总体而言,在京都人群里,年长者乐意助人,年轻人羞涩,带点社交恐惧。和团块世代对应的,是后来的笨蛋热潮,有如现在的中国,窃以为改开后的中国人,相当于团块世代,日本的笨蛋热潮,日后也会在中国应验。日本也曾盛行填鸭教育,在舆论推动下,政府转而倡导宽松,培养个性(很熟悉的论调吧)。十年过后,日本迎来了笨蛋热潮,日语ばか,是带有侮辱的名词,当笨蛋热潮来临后,ばか成为了时尚,甚至于综艺节目,以ばか为卖点,获得胜利的最蠢男孩,包装成偶像组合,取名为羞耻心。受笨蛋热潮的影响,许多人对愚蠢不以为耻,竭力模仿漫画中的傻萌,以求赢得赞许。直到二零一一年,面临菁英断层的政府,才想要脱离宽松教育,但两代人的宽松,加上各种利益集团的阻力,绝非轻易能扭转过来。受到日漫影响,国人的固有印象里,多数日本女性,生了双迷人的眼,随时能笑成弯月状,该技能从幼女阶段开始装备,直至成为大妈,才部分丧失功能。来京都第三天,在伊贺忍者会馆,同学里有位本地姑娘,有着媚笑如丝的眼,甜萌甜萌的,感觉比漫画所见更令人受用。来忍者道馆学习,是京都行的重头戏,好奇的初心,最后铺张成为整个京都行程,故而说,忍者是本次出游的原点。我预订的忍者会馆,坐落在乌丸御池,是京都的商业区,后来到达,发现是闹中取静的地方。晚上才去道场,中午逛到四条,到达附近,不想再有往返。四条附近可逛的景点不少,商业和人文的都有,毕竟是整个城市的菁华地带。那天是京都行程里,阳光最明媚的日子,刚经历几场大雨,地面浇得通透,夏季的阳光,被滤得温润相宜,适合无所事事的虚度光阴。逛了锦市场,被熙攘的人群,败坏了兴致,向外走两条街,逃离了热闹,想起没吃午餐,肚子不争气的乱叫。路边的几家小店,装点得颇文艺,是女文青所爱的调子,在我经验里,受女文青推崇的饭店,都偏感性,口味不会出色,也不至于掉出底线,就好比到连锁店,在固定标准流程下,绝不会出现意外的惊喜和惊吓。随机进了家店,吃完定食后,又点了饮料。这家店一半在室外,室外部分用花架隔出空间,淡蓝的木花架,上面放着同色木质花盆,里面貌似是真花,也可能是仿真品。只有零散几桌客人,都在室外的阳光下面,我们是仅有到室内用餐的,室内没开空调,好在食客少,心净不感觉到热。很偶然的发现,服务员是个年轻黑人,初时猜想是来日本的留学生,上海酒吧里常见到,留学生在做服务生。很快发现自己判断有误,年轻黑人的气质,和周遭气氛非常融入,举止尤其是表情,内敛谦恭,和常见黑人不同,就像个刷满黑染料的东亚人。年轻黑人有口流利的日语,完全听不懂英语,我由此推理出,他是日本长大的混血,父母一方或许是日裔。环境可以改变行为,但难以彻底改变人的思维,作为社会动物,在某种意义上,我们每个人,和蚂蚁没有任何区别。就像黑人小哥,深深的融入了日本社会,在我这个外人眼中,仍然是外人,这看似是融入群体的反证,其实也说明了群体的排斥性,什么是群体,圣经里说到,耶稣见到个人,被邪鬼附体 ,问他的名字,那人回答,我们有好多人,我们的名字叫群。在午后的阳光里,忧郁小姐走进店铺,她的气质卓尔不群,不久后,阳光暗冷,似乎感同于她的气场。忧郁小姐是我为她取的代号,旅游中的偶遇,最适合的记忆方式,就是用代号来标识,如此一来,对方就永存于你的历史中,日后即使忘记,也可以借助细节,回忆起当时的鳞爪。谷崎润一郎说过,人只要没有失去记忆,就能够在梦中与故人相见。顾客很少,我们一家,剩下的只有她,她坐在靠门位置,在我视线的斜角线上,我很随意,甚至不用为了礼貌,而装作偶然,就看清楚她的整张侧脸。这张漂亮的脸,美得并不张扬,如果没有看到第二眼,会被当作普通姑娘,不小心忽略过去。京都最多就是这种,标致又不惊艳的女子,合适的妆容,对身材严格的控制,加上文雅的举止,这三者构成了及格线,如果添加上忧郁,便是标准的日本美人。日本式的审美,分为物哀、幽玄、侘寂,外国人很难区别这三者。譬如我在这个午后,看到了忧郁小姐,欣赏完了她的侧面,默默叹息一声,这么美丽的姑娘,无非是红颜白骨,就好象树冠上的樱花,雨后归于泥土,这种情绪是为物哀。幽玄与物哀稍有差别,同样欣赏忧郁小姐的侧面,突然想到樱花树下,落英缤纷时,朦胧间看不清楚她的正脸,于是嗟叹,世间美景,实难尽全,而美人踏过的遍地残红,更是我最大的乐趣。到了侘寂这种形式,则不用看忧郁小姐了,只看她脚下的残花,心里想的故人,然后风吹扬落花,渐离视界,于是会心一笑。忧郁小姐有着除了书本上,很少见到的那种真正的忧郁,也许是桌面的书和酒杯,增强了这种感受。这个时代,在闲寂的下午时光,一个美丽的女子,能半小时不看手机,就算是岁月静好了,她点了杯啤酒,酒是摆设,她一口没碰,书的待遇也差不多,她在面前的桌子上,摊开本书,翻到其中一页,看了几眼,其后再也没有翻阅。纵使一页没翻,总还是有故事的人吧。我默默猜测着,几个关于忧郁小姐的故事,故事有众多结局,没有正确答案,因此枝叶横生,只是到了这个阶段,渐渐与忧郁小姐,不再有任何关联。我习惯观察,一些毫无用处的细节。来到京都后,很快能分辨出,穿和服的女性中,哪些本地人,哪些会是游客。这几天穿和服的女性尤多,在盂兰盆节里,本地女性,也穿上传统服饰,参与到传统活动里。京都的和服变装,很受女性游客的喜爱,要事先预约,才可以如愿。和服变装的店铺,都由日本师傅来为客人服务,从发型到衣服,一丝不苟的专业。有个很简单的小窍门,看女孩子的脚,可以分出本地人和旅游者。如果穿上和式袜子,踩着木屐行走的,多数为游客。本地女子光脚的居多,踩着木屐到处走动,毕竟在盛夏高温里,这点省略合情合理。我前面说过日本女性擅长化妆,她们精心修饰露出的部位,手上脸上施了粉黛,脚背往往被忽略,这时就能清晰的知道,谁是真正的细皮白肉。晚上在忍者会馆,我遇到了快乐小姐,毫无疑问,快乐小姐又是个代号,她就是那位媚笑如丝的姑娘。现在回想起来,忧郁小姐和快乐小姐,五官非常相似,但在白天和夜晚的掩护下,她们是截然相反,以至于我在记录京都之行时,毫无犹豫的,将她俩并列在一起。乌丸御池的忍者道馆,在二楼上,一楼可以换鞋子,然后顺着楼梯走进会馆,进门时是个桌子,放着各类忍者武器,包括手里剑,撒菱,忍刀,吹矢,忍杖,手甲钩和水蜘蛛,当然还有几把忍者刀,这些武器在后来的课程里,都会由老师来教我们使用。忍者馆有四位成员,道馆的主人是伊贺流的传人,长得非常帅气,去演大河剧不会有问题。他的搭档是位滑稽的先生,在后来的演示中,被我们杀死了无数次。还有两位女性,一位是女忍者,人长得很漂亮,但表情刚毅,不知道是性格使然,还是为了融合进氛围,最后那位女性稍显年长,是道馆的工作人员,面目和蔼,我们进门时,最早见到的就是她。开始时候,我误会了快乐小姐,也是道馆的工作成员,她比我们先到,换了身黑色忍者服,蹦蹦跳跳的,且见人就带笑。她让我想到漫画人物。日本的年轻人,认为漫画可以战胜一切,譬如中国人称他们为鬼子,为了消弭敌意,从七年前开始,日本青年自发对日本鬼子,进行卡通化设计,将其设计成可爱的小女鬼,包括小日本,也有了相应的卡通,这种消解仇恨的方式,未必被部分国人接受,但我能够接受,仇恨不是长久之计,彼此都想结束,才会有完美结果。那天来道馆学习的人很多,除了我和女儿,有个英国家庭,父母都严谨正统,标准的大不列颠范,他们的金发小男孩,七八岁左右,表情灵动。六个美国青年,由三对情侣组成,跨了种族,有拉丁裔,亚裔,也有金发碧眼的白人。此外就是快乐小姐,底正根红的日本姑娘。这场入门学习,只安排了一小时,因为改期的缘故,我们四波人撞到一起,经过协商后,大家都愿意同时学习,这堂课被拉长到了近四小时。忍者里分三种,劳心者治人,劳力者受制于人,上忍称为智囊忍,中忍实际指挥作者,下忍是行动者,在这个道馆里,长相帅气的馆主算是上忍,被杀了好多次的滑稽先生,可能居于最下层,面目刚毅的女忍者,位于两者之间吧。至于我们这群,花钱过来学习皮毛的脑残粉,属于编外人士,可以简称为残忍。换上忍者制服,是修行的开端,黑色连体衣裤,束腰带,加上绑腿,使人身形利索,穿行在夜幕里,应该是很好的掩护。忍者不光隐于暮霭,更是全方位隐匿的职业,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因此忍者的武器,力求不显眼,接近日常用品,更便于隐秘行事。我们在练习中,使用到绳索和锄刀,以简陋装备,对抗武士刀,在滑稽先生的竭力配合下,每个修行者,包括七八岁的金发小男孩,都成功杀死了他。我们练习悄无声息的走路,动作笨拙,像刚会直立行走的露西,在黑暗中发现敌人,利用暗门杀死对手,忍者与黑暗为伴,忍者五道分为食、香、药、气、体,其实就是日常的修为。练习中,花费时间最多的阶段,是在暗器使用上,主要是暗器品类太多,从手里剑开始,铁菱,飞针,袖箭,甚至几根削尖的筷子,都成为伤人利器。快乐小姐在这时露怯,无论手里剑,还是飞针,都用得一塌糊涂,在每次暗器练习前,她会突然娇羞,失败后反而开心的笑,只有吹矢她很擅长,五十米之内,每次都中靶心。对忍者好奇,因其神秘色彩,还因为宗教情节。入门第一课,先要学习结印,结印来自真言宗,分为九式,就是密宗的九会曼荼罗真言,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快乐小姐在身边,她很擅长这个,和漂亮姑娘细巧的手指有关,也许是事先做过功课,想来也是,如果不是好奇心,一个漂亮姑娘,何以来道场学习。当我动作不准确时候,她主动的提醒,让我效仿她的动作。真言宗始祖为弘法大师,再过十来天,他会在中国出名。陈凯歌拍摄的妖猫传,剧情里的沙门空海,便是弘法大师,空海是大师的法号,弘法是大师的谥号,真言宗属于东密,大师还有个密号叫遍照金刚,三者皆为一体。密宗认为人的十指,配合意念,结成的手印,与菩萨的身密感召,如同获得佛的神通。忍者的九字真言,读音是日本化的梵文,这九个字其实出自道教,算佛道融合的产物。东晋的道教经典抱朴子,其中写道,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常当密祝之,无所不辟。意思是,打仗的时候,勇士们都列队站在最前面。这句话到达日本后,最后的两字,讹传成为在前,鼓舞士气的意思未变,确实符合忍者的身份。修行佛教的忍者,和专行杀伐的忍者,是共生的对立体。佛教徒是否可以杀人,套用孟子伐燕的回答,为士师,则可以杀之。专营杀伐的忍者,便是佛教徒里的士师。任何传播广泛的宗教,都有两面手段,有鲜花,也有屠刀。如果像小清新想象中那样美好,纯粹爱心感化他人,早就被他人,一刀一个给灭干净了。中国佛教经典《临济录》里写道,逢佛杀佛,逢祖杀祖,逢罗汉杀罗汉,逢父母杀父母,逢家眷杀家眷,始得解脱。这段话杀气腾腾,被善良且愚蠢的信徒看到,估计会气晕在当场。临济录的本意,并非鼓励杀人,而别有禅意,用在这里,也很恰当,算对原教旨主义信徒的猛药。日本战国时代,上杉谦信自诩毘沙门天,毘沙门天是佛教里的战神,四大天王里的多闻天王,从印度传入中国,然后转去日本。中国元代后,毘沙门天就不常见,被本地的托塔李天王替了身份,在日本还维持原貌。有段出家的典故,颇有点意思,上杉谦信以义为战,从不掠夺土地,做他的家臣比较痛苦,出生入死,没有报偿,难免怨声载道。在家臣压力下,上杉谦信离家出走,他托钵流浪,预备放弃身份,做名苦行僧,最后家臣被迫屈服,找回了越后之龙。这个故事,让我想起了梁武帝,几次出家,让大臣为赎身的故事,大人物撒起娇来,也是带小儿女姿态。我们还学习刀术,但使用了武士刀,武士刀以优质钢材制作,二条城内保存了些名刀,历经百年,光可鉴人。刀柄以鲔鱼皮缠扎,用力劈砍时不会滑脱,那些出名的宝刀,还配上精巧的装饰。在伏见稻荷大社附近的商店,陈列了不少仿品,武田信玄的古备前真利,织田信长的大般若长光,上杉谦信的小豆长光,冲田总司的菊一文字则宗,近藤勇的长曾弥虎彻。各个光彩瞩目,店家无法保证过海关,加上价格不菲,没有购买,回国后有点后悔。相形之下,忍者刀寒酸粗鄙,像是铁片,一来为了隐蔽,最主要还是贫穷。古代日本等级森严,中国有句古话,在形容阶级固化时,常挑出来被引用,其言曰,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在古代士族,不能受之刑罚,这是种极大的侮辱,当君主需要士族去死时,会暗示他们自杀,譬如朱元璋给徐达送了只鹅。日本的士族,选择剖腹结束生命,就是刑不上大夫的体现,近藤勇临终前写的汉诗,孤军援绝作囚俘,顾念君恩涙更流。一片丹衷能殉节,睢阳千古是吾俦。靡他今日复何言,取义舍生吾所尊。快受电光三尺剑,只将一死报君恩。睢阳是唐代张巡的典故,他是以士族自诩,恳求剖腹了结此身,为了打击效忠幕府者的决心,维新政府用侮辱性的命令,斩下近藤勇的头颅,不承认他为武士阶层,据传近藤勇的首级,就埋藏在京都的东山,但至今未能找到。剖腹是种荣誉,忍者没获取的资格,我反而觉得是幸运。极致的荣誉,承受极致的痛苦,我这么个现实的人,理想是好死不如赖活者,即便必死无疑,也想得个善终。当剖腹者承受不了痛苦时,可以让介错人,用刀砍下头颅。选准介错人很重要,三岛由纪夫剖腹时,身边有名剑客大香贺,以及同性恋男友森田。他选择了森田,森田挥剑斫向三岛,没能砍断颈部,旁边的大香贺鼓励他再来。于是森田又劈一剑,还没能得手,森田只能绝望的招呼香贺,估计这时候最绝望的是三岛。大香贺砍下三岛的头,然后给森田当介错,很干脆的砍下森田的头,这个对比充分的证明,男同是多么不靠谱的人群。史上著名的忍者,最后被杀的记录,无非是讨取,活埋,或是斩首,比较特别的是石川五右卫门,他被丰臣秀吉处以锅煮的极刑,煮死石川的那口锅,被保存到二战时期。和士族阶层的武士比较,忍者生活清苦,远没有粉丝认识的浪漫。在古代,他们成为忍者,因为出生在家族里,无可回避,命运选择了他们。所有忍者出自伊贺与甲贺,他们是封闭的,彼此通婚,不让外人知晓。如果主君是敌对状态,又要同室操戈,相爱相杀,构成了生活的常态。忍者是附从阶层,本身并无光源,他们仅有的亮点,来自主君的投影,好比恒星行星的关系。史上留名的忍者不多,能留下名号者,如伊贺十一达人,或者服从大名,或者刺杀大名。忍者死后,不会成为神祗,京都众多的神社里,供奉着各种职业的名人,除了天皇,将军,也包括高僧和阴阳师,唯独没有忍者。忍者的遗迹很少,屋敷流传至今的,最出名是半藏门,德川三十六将中,服部半藏的住所。出名的忍者,下忍居多,记载忍术的书籍叫万川集海,其中记录了伊贺十一达人,多数皆是下忍。上忍云里雾里,名号不彰显,但就忍者的角度,在浩瀚历史中留下痕迹,或许是失败者,有为的忍者,本该隐者在市,就如同真正的特工,处在人群中间毫无特征。在日本忍者史上,有位巨人,名为风魔小太郎,隶属于后北条氏,先后被武田信玄和德川家康通缉,最后遭遇火刑处死。风魔小太郎身高七尺二寸,换算下就是二米一六,这种身高,如何隐蔽身形,不让人注目,都很难做到吧。古代日本人总体偏矮,小日本这个说法,由此脱胎而来,悲剧英雄源义经,这位美少年战士,身高不过一米四,我曾经设想过,忍者风魔,遇到判官义经,就好象姚明遇到了郭敬明,小明见小明,两眼泪汪汪,义经奋力跳起,一拳命中小太郎的膝盖。义经的弹跳力应该不错,著名的八艘飞び,就是连跳八条小船,逃避平教经的追杀。想象下小短腿的义经,连续跳过船舷,肯定不会动作舒展。战国时代有位名将,也是小短腿,名为今川义元,他被偷袭致死,其原因便是腿短,无法骑马逃走,腿短的源义经在一支古战役中,策马从悬崖冲下,同是短腿,技能值真是殊然不同啊。已经到了京都,专程拜访源义经,是天经地义的事。义经少年在鞍马修行,在潜意识里,我将鞍马认作他的故乡,在鞍马时,他的名字牛若丸,总让我联想起牛肉丸,于是鼻尖飘过咖喱的味道。鞍马山的天狗,传授义经兵法,日本人说的兵法,更多是武术战法,宫本武藏写的《五轮书》,就是他对剑道的感悟,分为地,水,火,风,空五个卷章。在中国的演义故事中,类似的奇遇比比皆是,人们总希望,英雄是天授神迹,就好象信徒对神灵的期望。天狗是日本三大妖怪之一,红脸长鼻子,像关二爷和皮诺曹的结合体,据说高僧死后,会成为天狗,这个因果极其古怪,高僧死后不成为罗汉,却长成了长鼻子妖怪。去鞍马还是要乘地铁,京都两条地铁,东西线和乌丸线,一纵一横,在城市中间划了个十字。东西线顺着鸭川建造,到了出柳町后,再换叡山电铁,到底便是鞍马。鞍马和贵船只有一山之隔,我的行程安排是在贵船口下,参拜神社后,翻越鞍马山。叡山电铁途中的风景,据说非常优美,至少导游书如此说过,刚上电铁,看到有排面向窗外的座位,一望便知是观光座,被群中年妇女迅速占据了,她们身手矫健,卡位准确,一看就知不是寻常送人头的玩家。虽然没坐在观光位傻瓜,我也没多大的遗憾,扭着头照常观望风景,路上的景致,无非是些农田,还有老旧铁轨,在没有樱花和红叶的季节,不过尔尔。日本人善于造境,途经一乘寺,站牌特意写着,宫本武藏与吉冈一门决战之地,将一个书本上的故事,坐实成了历史遗迹。一乘寺之战,在宫本武藏的决斗生涯里,没岩流岛那么著名,但堪称戾气最重的一战。这场以寡凌众的战斗,吉冈家族的七十六名武士,被宫本武藏杀死。一乘寺之战的故事母本,出自吉川英治的小说。进行再度创作的的作品很多,著名的有稻垣浩的电影,得过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还有漫画浪客行,作者井上雄彦,写过灌篮高手。众多衍生作品里,多记载了武藏将吉冈家族,七十六人通通杀死的经过,这样写当然很酷,符合观众的要求。在小说母本中,宫本武藏只杀死十几人,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暗杀吉冈家的精神支柱,未成年的源太郎,也就是吉冈传七郎的幼子,其后利用地形优势,边跑边战,在山间、树林间穿梭,借着大雾掩护,成功逃遁出包围圈。这种描述,更符合现实,押井守编剧的双剑飞驰之梦,也持这种看法,作为宫本武藏的铁粉,押井守的意见,不可遭到无视。在一乘寺的决战中,穿梭杀戮之间,宫本武藏不知不觉,拔出小太刀,首次使用了二刀流。两手持刀之术,在很长时期内,被日本剑客当成异端,宫本武藏的此举,开风气之先,后人再说双刀流,本能就和宫本武藏,彼此联系起来。细想一下,这次京都行,和宫本和吉冈都很有缘,除了经过一乘寺,我住的地方,百米之外,是莲花王院,在那里宫本武藏,与吉冈家族最强的剑术师,吉冈清十郎进行了决斗。过了一乘寺站,很快到达贵船口,我在这里下电铁,先去神社参拜,随后翻越鞍马山,一路探访义经的生命轨迹。贵船神社供奉高龗神,一拜降雨,再拜止雨。这里在鸭川上流,古代以水灾出名,供奉水神有着现实意义。不过现在的信女们,更愿意在神社,寻找爱情指南。贵船神社里有绘马,就是将纸符,做成马匹的形式。水浒传里,神行太保戴宗,日行八百里,脚上贴的绘马,类似这个玩意。在贵船参拜的姑娘们,请到了纸符后,将空白纸符浸泡在水中,符上浮现出字迹,用以挽回恋人,据说很是灵验。贵船和爱情关联,因和泉式部而起,她是中古三十六歌仙之一,最出名的和歌便出自贵船。现在贵船神社的碑文上,还刻着这篇作品,碑文上刻着,ものおもへば 沢の萤も わが身より あくがれいづる たまかとぞ见る。译成中文的意思为,朝思暮想,萤光似吾身。魂牵梦萦,点点均吾玉。玉就是灵魂,当时和泉式部来到贵船,祈求寻回爱情,看到水面飞满了萤虫,顿觉萤火亮光,是出离自己体内的灵魂。和泉式部生前,因两段婚外恋,被时人讥为荡妇。她用和歌记录自己的房事,黒髪のみだれもしらずうちふせばまづかきやりし人ぞ恋しき。意思是,黑发散乱的我,却浑然不知 只贪恋着,为我梳理头发的男人。和泉式部因情出名,至于音律水准,紫式部评价一般,紫式部评点道,在古歌的知识,和作歌的理论方面,和泉式部不够真正的咏歌人的资格。只不过是信口而作的和歌中,总有一两点令人瞩目。仅仅是和歌作得妙一些,就随便地对别的和歌,乱加非议和评价,看来对和歌并不是真的精通。说是歌人大概也就属于,那种顺口自然成章的类型,还不至于优秀到让我自愧不如的程度。历来文人相轻,在女作家间,相轻程度更甚,毕竟女人间天生就是假象敌。紫式部说和泉式部,对别人的作品,妄加评论和非议,这个别人即使不是紫式部,想必也是与之关系亲近的朋友,否则不会打起的文字仗。和泉式部的丈夫橘道贞,是藤原道长的幕僚,而紫式部,传说中是藤原道长的情人,两个女作家,彼此或有交集,大致属于同时代,相互腹诽,肯定不会少见。源义经也曾来贵船祈祷,他祈祷源氏复兴,我从鞍马的南门上山,也许当初义经,也循着这条道路,来到贵船参拜。源义经的人生,是个三幕戏剧,如抛物线,由低谷到巅峰,又迅速坠入谷底。在鞍马的少年时代,他无比孤独,形成了对亲情的极度渴求,义经对兄长赖朝,有种近似对父亲的依赖。而源氏的家长赖朝,是个成熟政治家,他需要恭敬的家臣,而非骨肉之情,这个差异,造成了兄弟阋墙。在南门买了爱山劵,售票处是个小屋子,放着几根木棍,游客可以当作登山杖用,爱山券上提醒,附近有熊出没,这根棍子也可用来防身。从贵船上鞍马山这段山路,颇为陡峭,多数游客不会在此通行,上行线上没有古迹,也没有人工石阶,阶梯由突出地面的根茎组成,爬来颇感费力。好在山道上,没见到熊出没,更没有天狗,有只鸟在林中啼叫,声音透彻,兴许是回声。攀缘了大半小时,呼吸逐渐变重,山中气候凉爽,但汗水沾上衣服,照旧不会好受。不知前路多长,开始时一鼓作气,只往上行,等到气泄了,见到稍平坦的地势,忍不住就插腰喘气。我们逆向而行,途中有碰到三两游客,全是日本当地人,几位白发苍苍的老者,步履矫健,让人汗颜,其中一位阿姨,在从我们身边走过,特意扬起手臂,叫了声頑張って,鼓励我们继续向上,感觉像进入了日本电影的情节。攀缘到一千两百米,开始有建筑物,很小的庙宇,当然和源义经有关,参拜的神龛外,有募钱的木箱,里面投了不少硬币。这点上,中国和日本人很像,只要见到水池,就往里面扔硬币,好像手里拧紧了发条。我们在这里遇到山先生,向他问了路,遇到山先生时,最艰难的路段,早就过去了,岔路口设有指路牌,我觉得这时的问路,因为是途中太多冷清,见到了工作人员,就忍不住想去问路。在京都期间,只要问路,对方的回应都很热烈,入进民宿的第二天,傍晚去银阁寺,出门走错方向,走到七条大桥下,自觉出了问题。向桥下的住户问路。我以为谷歌翻译在手,交流不是难事,但老先生的口音,软件应付不过来,而且老先生责任感超强,不解释清楚,不会休止。他察觉到我们的迷茫,招呼来家里的中年女性,不知女儿还是媳妇,帮着进行解释,即使第三人介入,在责任心驱使下,这位老先生,依然担纲主讲人,为了报答热情,我们只能装作完全理解,顺利的离开他家门口。山先生是位中年男性,干练精瘦,穿着运动鞋,身上斜挎布袋,是中国的香客,常背的布袋。他是这的工作人员,负责巡山,同时收集神龛处的硬币,在途中遇到他好几次,每个神龛前,他会虔诚叩拜。山先生的叩拜,纯粹发自本心,身边没有别的游客,这种举动,出自对神灵的尊重。从山顶下行,景点越来越多,著名的树之岔道,不在主路线上,我特意弯过去拍了照。到了山脚附近,人工痕迹越发显著,游客不少,有时在某个神殿,能遇到四五位游客,在鞍马山上,已经很罕见了,毕竟不在祭拜的日子。日本的庙宇,多数很清静,除了清水寺和金阁寺,还有伏见稻荷大社,金阁寺名声太大,另两者免费参拜,估计是旅游团的最爱。走出鞍马寺后,这次登山之旅告之终结,出门后看到天狗像,旁边是牛若丸饼店,这家店挺出名,但我对景点的小点心,向来没兴趣。到了鞍马口站,等了不少时间,车站内贴满和义经有关的浮世绘,正好可以一张张的看,有和弁庆的桥上之战,与静御前的别离场景,还有几次著名战役。义经剖腹而死的图上,满脸肃穆,当他死时,兄长和朋友,全部抛弃了自己,那种辞世的悲伤,即使穿越了千年,依旧能感受到。日本的三大悲剧英雄,源义经,楠木正成,还有真田幸村,最后结局,无非是剖腹自尽,算是士族最后的底线了。明智光秀失败后,家臣明智秀满,选择在天守阁殉主,秀满将光秀历年收藏的名物,认真做了目录,打成包裹,连同目录缒到城下,交给追杀自己的对手,确保这些宝物,不会成为陪葬品。在熊熊烈火之中,明智秀满取来白纸,手书清凉二字,以十字腹的方式剖腹,这份从容,便是贵族气概了吧。英雄身边,总是要有美人,静御前是京都著名的白拍子,义经死后,她被源赖朝召去跳舞,静御前跳了悲伤的舞蹈,让所有人黯然泣下,源赖朝因此对她发难,幸亏北条政子有施加保护,才没酿成更大的悲剧。历史上的源赖朝和北条政子,这对政治夫妻,总在吵架,源赖朝出生京都,身上有着沾花惹草,贵族式的纨绔。而出生在镰仓的北条政子,身为武士世家,对公子哥的做派,一直看不顺眼。别说是武士家族的北条政子,即使我这个局外者,对京都的贵族气,有时也颇有诟病。日本人以勤劳称著,京都人则稍见懒散,京都的店铺,早十点开门,到下午四点,又纷纷的关门闭户,躲进自己的格局里去。只有祗园的夜,灯火通明,是享受的花花世界,在古代,悠闲和优雅是对伴侣,只有下等人,才忙于工作,在京都时候,我总有这样的感觉,有时会让人愧对,周围安静的世界。神社外的京都最出名的寺庙神社,到了京都后,大多有过参拜,应景点卯,好比春节期间走亲访友,蜻蜓点水,没别的诚意,见面即是礼数。市区附近的名寺,无论北山鹿苑寺,还是东山的慈照寺,囿于面积,多采取徊游式,重心落在阁上,金阁银阁飞云阁,飞云出岫般的名声,因此得到了成全。日本园林,和中国园林系出同源,世界上最早的造园专著,是日本的《前庭秘抄》,五百年后明代的否道人,也就是计成,写下了《园冶》,和日本园林的许多思想,有许多暗合共通。和日本园林契合度最高者,是江南的士人园林,一样小巧雅致,融自然于方寸间。区别在于内核,江南园林的核心,溯源至老庄,城市山林,隐逸于道。日本园林骨骼在禅,枯庭山水,坐觉禅机,以静观回应万象,直至进入精神的空寂处。体现在细节处,同样皆为自然山水园,布局没有明显轴线,道路蜿蜒曲折,江南园林的小路为径,曲径通幽,步随景移,所有景致从无处生,好比道家的无为无不为。日本园林将小路称为露地,露地是佛教用语,是欲、色、无色,这三界的烦恼俱尽,没有覆蔽的地方。日本许多寺庙,前身是私家园林,西芳寺是圣德太子行宫,年代久远了,长满各种苔藓,被叫做苔寺。西芳寺稍微偏僻,因此游客寥寥,还有仁和寺,以前的历代主持,出自天皇家族,在明治维新后,日本倾向于西方,天皇族裔才不再担任该寺的主持。寺内也很清静,正门左侧有个园林,内有类似二条城的鸣鸟地板,颇值得前往。人多的景区,如鹿苑寺和慈照寺,以金阁银阁成名,渐渐口传成了金阁寺和银阁寺,这两处属于室町幕府的两位将军,足利义满和足利义政。足利义满的时代,平稳富庶,临水的三层阁楼,外壁贴满金箔。到义政时代,出现了应仁之乱,战国由此发端,国力已然不济,银阁寺外无银箔,因其白色外墙,被叫成了银阁,算是和先辈的金阁,有了前后呼应。足利义满就是聪明的一休里,那位瓜兮兮的将军,动画片里许多场景,在京都还能看到。如一休从抓屏风里的老虎那集,老虎像是狩野派的画作,我在二条城内就曾见到。室町幕府的历代将军中,足利义满算是有为的一位,因为名气大,所以动画片选了他。明朝国书里,误称足利义满为日本国王,在日本引起轩然大波,民间普遍认为足利义满有野心篡位,据传足利义满死于中毒,谋划者是天皇的忠臣们,包括能乐大家观阿弥。鹿苑寺的土地,是足利义满用出云的属地,和西园寺家交换来的,当时的鹿苑寺,是个叫北山第的山庄。后来我们知道,出云有个大美女名叫阿国,最近微博上看到个个段子,说开罗会议时,罗斯福提出将琉球给中国,蒋介石没敢要,否则新垣结衣现在就是中国人了,足利义满这次交换,与这个段子可以相比。和中国园林类似,鹿苑寺里也是一池三山的布局,太液池和琼莱、瀛洲、方丈三岛,是远古中的仙境。金阁前的小岛,名为苇原,苇原就是日本的别称,足利义满将军,端坐在金碧辉煌的阁中,俯瞰日本全岛,不用阑干拍遍,就明说了心中沟壑。足利义辉有钱,可以金箔做装饰,日本用黄金做装饰的建筑,我记得有三家,足利义辉的金阁寺,丰臣秀吉在醍醐寺内的金茶室,还有就是陆奥地区,藤原氏的黄金佛堂,就是源义经投奔的藤原家族,陆奥在古代日本,是黄金的产区。与中国皇帝的实权在握不同,幕府崛起后,天皇是虚君,实权归于将军,类似君主立宪里,皇帝和首相的位置。天皇身为日照大神,还有个神格化的身份,是庶民的精神图腾,这份荣耀别人夺不走。纵观日本史,野心家们的共同手段,是给天皇血脉中掺血,即将女儿嫁入皇室,确保外甥,成为下任天皇。做这种事的大佬,有平清盛,有足利义满,还有德川家康,德川家康最过火,他将孙女德川和子,嫁给后水尾天皇,禁止天皇与其他女性生下孩子。德川家族的换血图谋,在当时属于阳谋,天皇身边的亲信也非善类,德川和子的两个儿子,先后夭折,据说也是被下毒谋害。经过紫衣事件和春日局拜见,这两次较量后,后水尾天皇选择强行退位,将皇位由长女继任,这个女儿也是德川和子所生,毕竟阻止了德川家的男丁,成为天王的想法,也算是壮士断腕了。继位的女天皇只有七岁,史上的明正天皇,古代日本有元明与元正两位女帝,明正天皇的谥号,特意在两位先辈中各取了个字。德川家康在过世前,封自己为东照大神,与天皇家相互并列,这是他被后世诟病的的原因之一。还有就是极端吝啬,德川家康崇尚节俭,在如厕时,草纸被风吹走,会追出去捡回,被人笑话,还振振有词的说,我的天下,就是这么节省下来的。日本人中间,对德川缺乏好感的居多,大阪有康咒骂会,无聊有闲的人,定期聚集,诅咒笑骂,也不知哪来的仇恨。参与咒骂会的人,未必和德川家有夙怨,和家康有仇的丰臣一族,被老乌龟屠杀殆尽,包括秀吉的孙子,年方八岁的国松丸。咒骂德川家康的人,我猜想是发泄的需要,在网络的键盘侠差不多意思。现代日本人,做的许多事情,在我看来,既呆萌又荒诞。德川家康知道自己不受人爱戴,从不缺乏自嘲精神,三方原合战后,他让画师记下自己的愁眉苦脸,这幅画像保存至今,后世称为颦像,就是贾宝玉说的那个颦字,喜欢林黛玉的人,可以边看德川画像,边脑补林妹妹的音容笑貌。京都神社众多,多到让人感觉,百步之内,必有芳草。可在日本境内,京都拥有的神社数量,只排在十八位,这个事实估计连京都人,都要表示惊诧的结果了。古都自有其气场,历史沉淀下的厚度,也许就因为厚度,让大家产生了共有的错觉。这里知名的神社太多,出名的神社间隔太密,游人身处景区内,直面的都是神社庙宇。譬如我,身居小巷,出门直面庙宇,是个不知名的小庙。向左走数百步,是著名的三十三间堂,再向外,便到了东山寺。我在京都时,出门都往左拐,即便要去的景区居于右侧,也从左边借道,绕了个圈后,再转道向右。通往三十三间堂的路,是个小三岔口,路边贴着竞选广告,自民党为多,共产党的只看到一张,看来在日本相当式微了。我选择左边,与信仰无关,因为右边路口有电影院,只放AV的那种,门面窄小,外面贴几张海报,像我小时候的录像厅。这次出行带着女儿,有些忌讳,这一小段路,便可笑的成为了禁区,回头想想,过于着相了。哲学家说,黑夜,是另一种太阳。神社外的京都,到了俗世间,俗世中人,有千种万样的嗜好,但风月之情,才是市民社会的主流。日本出名的浮世绘,源头在京都,浮世在佛教中,是尘世俗世,是浮沉聚散。在现实的京都,则是祗园夜晚,沉醉在感官世界中的人们。神社是出世的,神社里的画作,出自狩野派,土佐派的大家,金碧辉煌,受他们排挤的画者,放浪于花街柳巷,这就是浮世绘的源头。祗园附近便是风月场所,当初西川祐信们,在这里为妓女们作春画,那些妖娆的歌舞伎,好比现在的女优,是无数俗人的心灵寄托。现在祗园附近的先斗町,还是花街柳巷,不但有歌舞伎,还有牛郎出没。我去的时候,华灯未上,未看到歌舞升平,只远远看了歌舞练场,便离开走了。京都本身是入世的城,只是这里的居住者,做惯了首都人民。做过首都的市民,会遗留种傲气,仅是一介庶民,也会有看惯沧海桑田的感觉,如中国的北京南京,甚至只是偏安之所的杭州,我估计这个感觉,京都人也不会缺乏。京都人的小气,从古至今很出名,有些细节我也注意到,如只接待本地人的广告,还有马路转角处,长久遭人诟病的いけず石,“いけず”的意思就是黑心肠,京都人将石头树在自家门口,避免墙壁被车拐弯时撞到,但外来的车主,尤其在路灯昏暗时,很容易判断错误,被石头刮伤车厢。这些石头是摆在明面上的隔阂,京都的贵气俗气,是相互包容的孪生子。就好比日本和歌,既有“朝颜生花藤,百转千回绕钓瓶,但求人之水”这样的小清新,也有“闲来打苍蝇,忽起杀尽苍蝇心”这种的抖机灵。可能我是外来者的缘故,少有机会与当地市民过多接触,对陌生人,主人们会保持着刻意,对于这份小气,没能亲身领教到,这很不错,至少不用留下坏印象。对过客而言,记得一座城市的美好,那就是最好的记忆了,整体来说,京都的傲慢是有节制的,并不失礼,这种傲慢,更像是种无视,如同莎士比亚说的,接受每一个人的责难,但是保留你的最后裁决。在静世和浮世间,搭建起桥梁的,在日本应该是绿茶。前些年的绫鹰赏花茶会,织田信长的后人、花样溜冰运动员织田信成,与明智光秀的后人克里斯,一起参加活动,代表两家进行握手仪式,这次跨越四百年的和解,也就是在茶会氛围中,才能平淡的进行。公羊传问,九世之仇犹可报乎?孔子回答说,王道复古,尊王攘夷。十世之仇,犹可报也。隔离了四百年,应该过了十世,我在京都住的地方,附近有壬生寺,里面有几位尊王攘夷大佬的坟墓,本来以为会去,后来玩着玩着,就彻底忘记了,所以说,四百年的积怨,真的很难保持,织田信长的棺材板,完全可以压得住。茶道属于佛教,在贵族世界里,是一期一会的白露地。一期一会,意为一生只见一次,来自佛教的无常观,和西方哲学的,人不可能踏入同一条河流,有雷同的内涵。茶道受到残念影响,茶具也以受损后的修复品,为最高上品,类似佛教涅槃重生。金缮分三大流派,最著名是无衣派,无衣不是裸奔的意思,出自诗经无衣篇,岂曰无衣,与子同袍,这首诗和金缮联系在一起,我就完全不明所以然了。个人以为,无衣派更接近耆那教,耆那教认为,世界同时,在时空上也是无限的,且只有形式上的变化。耆那教讲究裸体修行,他们是无神论者,又以不伤害任何生命为本份,最著名的人物是筏驮摩那,他另有个尊称,叫作大雄,野比大雄的那个大雄。我发现日本人恨不得,将抹茶塞进,任何入口的食物中,在夏季的京都街头,抹茶冰沙,抹茶冰激凌都是消暑佳品,最可口还是原味冰冻抹茶,在京都旅游时候,每个路口都有出售,京都的茶文化,不光存在于三千家的道场,更在那些廉价的塑料杯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