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首发于微信公众号@钟安宝————————————————————本文秉承 旅游版深度报道 精神多图,含大量 百科式事实性 叙述敬请安排一段 不受干扰的时间 阅读实用贴士 可直接拉到文末> 全文11,500字 约需1小时 <————————————————————外高加索游记的格鲁吉亚篇发出半月,我又做了海量的资料搜集和记忆重演,才终于写完亚美尼亚。这篇文章写得非常吃力,我试图客观地,向不熟悉乃至不认识亚美尼亚的你们,剖析她究竟是个怎样的国家。虽然我们在亚美尼亚只待了短短一周,但所到之处都关乎她磨难重重的往事,因此,本文除了是旅程的记录,更牵涉到背后复杂的地緣政治/宗教/战争/建筑史。一个国家的话题固然庞大,无法凭一文以蔽之。但我仍然竭尽拙笔,再三斟酌一字一句,希望和你分享亚美尼亚最真实的样子。文/制图 钟安宝Amber 图 觀月望Nathan 钟安宝Amber————————————————————17 Days in GEORGIA & ARMENIA关于外高加索三国的基本概况和安全局势已经在上篇游记简单提过,有兴趣的朋友可以点击这里回顾,顺道重温我们在格鲁吉亚的旅程。比起格鲁吉亚,亚美尼亚对大部分国人来说更陌生,以前我总是将它和爱沙尼亚搞混。第一次知道这个国家的时候我还在上大学,一位美国交换学者向我介绍她的美籍亚美尼亚裔男朋友,她说亚美尼亚是个很小的国家,却经历过惨绝人寰的民族浩劫,「我男朋友的父辈便是在大屠杀期间逃亡到美国的」。后来我并没有查究亚美尼亚的更多资料,上面这段记忆,也仅仅是在出发前做攻略时才闪回脑门。亚美尼亚普遍被认为是史上第一个确立基督教为国教的国家,绝大部分国民信奉 东方正统教会/Oriental Orthodox 。这个古老的教派不同于东正教(Eastern Orthodox),早在十一世纪东西教会大分裂前就是基督教的独立分支。正如日本总是有大大小小各路神佛的古刹,亚美尼亚也准备了相当数量的中世纪教堂恭迎访客,它们中的一些更是世上现存最悠久的基督教堂,被后世涌现的更多代表作奉为圭臬。亚美尼亚面积只有广东的1/6大小,四周围绕着三个伊斯兰国家(土耳其、伊朗和阿塞拜疆)和一个东正教国家(格鲁吉亚)。信仰各不相同,又是几大文明碰撞的地带、东西群雄争霸的战场,亚美尼亚自古战火不断,国运坎坷。上面提到的大屠杀,是指一战期间奥斯曼帝国对亚美尼亚人施行的种族清洗,死者过百万,流亡者不计其数。时至今天,亚美尼亚的海外侨民将近1,000万,是全球海外侨民比例最高的民族之一,远高于本国300万人口。我们在亚美尼亚的一个礼拜,除了只字不提土耳其,也不敢说起阿塞拜疆,两国至今仍因领土争端胶着。甚至看起来河水不犯井水的格鲁吉亚,也不怎么受到亚美尼亚人民待见。纵然如此,我们却在这趟短促旅途中拥有了不曾期待的收获——亚美尼亚人总是非常团结,爱国之情溢于言表,只要不是政敌和世仇,他们无一例外地彬彬有礼,对待中国人尤其如此。据我后来的不完全统计,我们在亚美尼亚蒙受的无偿指路/翻译/投喂/搭讪每天都有发生,被各种「你好」问候的次数更是数不胜数。在我们方才离开的格鲁吉亚——一个风景如画但人情淡漠的地方——强烈的映衬下,亚美尼亚成为继日本后我们最喜欢的国家。————————————————————DAY 11-12 | 埃里温Yerevan, The Armenian Capital大陆性气候把七月的Yerevan烘烤得干热无比。这个深居高原核心的首都冬冷夏热,一年少雨,自共和国广场往西延伸的公共喷泉,是饱受暑夏煎熬的人们最喜欢的休憩处。我们将要在Hyatt Place Yerevan下榻两天,可是甫一抵达,就被Google Maps错误的酒店坐标耍得团团转。我们拽着两个大箱子,徘徊在共和国广场问路,所有人都给不到明确的指示,只能对我们报以遗憾的苦笑。终于,一位中年女人眼看我们寻路不果,主动上前帮忙,她在一轮电话后确认了地点,然后坚持在烈日下带着我们走了好几百米,越过繁忙的车流和行人道,气派的政府大楼,高耸的门拱,直到把我们送达酒店门前。就在半天前,我们才从第比利斯坐上小巴,抱着对治安和人情的重重疑虑,踏足这个小小的内陆国家。从未想到,这些疑虑仅仅在几小时后就迅速消除。共和国广场的喷泉考古文献显示,Yerevan在公元前782年已经实际存在(当时是中国的西周末年),是欧洲乃至世界上最古老的城市之一。就在刚刚过去的2018年,Yerevan举行了建城2800周年的庆典。史上外患频繁,亚美尼亚屡屡沦陷,好几次获得独立后又好景不长。世事变迁,朝代更迭,Yerevan的城市面貌和人口也不断改变,今天的Yerevan,是自二十世纪初定都后,经过多方政权角力和意识形态考量,才逐渐建成现在的样子。从共和国广场一路向北,不消20分钟就能走到著名的 Yerevan Cascade 。它似乎没有被直译为「瀑布」,人们更形象地称它「大阶梯」。登上这座始建于1970年代苏联时期的五段递进式建筑,可见Yerevan城景如画卷铺开,亚美尼亚高原的透明空气,几乎在任何时候都使得画布后方的 Mount Ararat/亚拉腊山 无从躲藏。这座双峰式的锥状火山,是圣经中挪亚方舟的最后停泊之地。亚美尼亚自称是挪亚的后裔,当它于公元301年成为世上首个基督教国家,位处境内的亚拉腊山也顺势被尊为圣山。然而战祸绵延千年,圣山几度易主,1923年苏联与土耳其签订边界条约,它再度失守——作为亚美尼亚基督教圣山存在的亚拉腊山,以5,165米的主峰高度,成为一个穆斯林国家的最高峰,多么残酷和讽刺。圣山失落,大屠杀的恐怖场面仿如昨天……七月的亚拉腊山山顶余雪渐薄,但是土亚关系仍未走出冰点。如今,亚美尼亚基督徒仍然坚称拥有亚拉腊山,然而他们唯一可以做的,只有登上诸如Yerevan Cascade这样的制高点,朝着那片庞然山体遥遥眺望。被断送的山岳信仰,也印证着这片土地上从未消停的灾厄。Yerevan CascadeYerevan城景和亚拉腊山亚美尼亚高原处于地中海-喜马拉雅地震带,盛产一种名为凝灰岩的粉红色火山碎屑,当地多以其作为建筑材料,Yerevan亦不例外。二十世纪初的城市规划师,大量采用凝灰岩构筑首都的版图,Yerevan自此成为一个粉色的城市。漫游Yerevan市中心,随处可见粉红色的凝灰岩建筑,呈现深浅不一但整体和谐的石材原色,像马赛克,又像棋盘格,窄细的长窗和高大的拱为横向的楼体增添了平衡之美。我们后来几天远离首都才发现,栖居于山野深处的亚美尼亚中世纪教堂,有着基本一致的用材和朴拙的外观,亚美尼亚现代建筑,无处不浓缩着虔诚信徒们对宗教最原始和深沉的敬意。共和国广场一带典型的亚美尼亚建筑群在首都的第二天,我们又租了一辆车,忍受着热力膨胀的高温,探访附近几处世遗景点。Yerevan以西20公里的Vagharshapat小城矗立着几座千年古迹,它们在2000年作为复合体登录世遗,Zvartnots Cathedral/兹瓦尔特诺茨大教堂 是其中距离首都最近的。建于公元七世纪亚美尼亚遭遇阿拉伯人入侵之初,又彻底毁于300年后的十世纪末,Zvartnots Cathedral的废墟状态已经维持了漫长的年月,甚至乎叫人难以相信它曾是一座教堂。一派古罗马遗风的巨型支柱围成一个接近圆环状的多边形,上部有的还保留了圆拱相连,承托的主体早已匿迹不见。遗址不远处就是首都机场,南方50公里的亚拉腊山在天晴时清晰可辨,好几次,我们看到了航班起降在山顶上空的震撼画面。Zvartnots Cathedral从Zvartnots Cathedral看亚拉腊山关于这座短命教堂的史料寥寥,连崩毁原因也众说纷纭,如今遗址旁的小博物馆复原了它大概的模型,楼高三层、规整得近乎完美的圆形建筑,有着别处难寻的独特美感。仅仅剩下一片颓垣也足以让Zvartnots Cathedral问鼎世遗,它要是自中世纪就屹立不倒跨步向前,定当旷古烁今,让四方黯然。博物馆复原的Zvartnots Cathedral模型坐落在Vagharshapat中心的复合世遗 Saint Gayane Church/圣加耶恩教堂 和 Saint Hripsime Church/圣里普西梅教堂 有着更沧桑的历史,被认为是世上最早的一批基督教教堂,它们的来历关乎一群修女违抗王命最后惨死的故事——在基督教仍被视为异教的公元三世纪,颜值倾国倾城的罗马修女Hripsime遭到国王Diocletian强抢,可她已献身基督,终生不嫁,只得辗转走避到亚美尼亚,庆幸得到修道院院长Gayane收留;不料Hripsime的美貌又惹来当地统治者Tiridates三世垂涎,求爱不遂的暴君,下令处死Hripsime、Gayane和另外几十名修女,据说只有一位修女Saint Nino成功逃脱到格鲁吉亚(并最终将基督教传道到这个国家)。后来,基督教在亚美尼亚得以正名,人们建造教堂纪念这群殉道者。走过两千年风云幻变,经历了数次重建翻修,教堂如今保存完好。尽管墙体的石砖看起来非常破旧,但仍有坚不可摧的气势,就像一心向死的修女们无畏无惧的殉道精神。Saint Gayane ChurchSaint Gayane Church和亚拉腊山晌午时分,我们步出Saint Gayane Church正要告辞,一位亚美尼亚大叔示意我们随他拐进教堂侧面的小屋,愚夫一度以为是我们未买门票,被要求补缴。大叔在屋子前面栽着几棵果树的院子停下,拿来一根长竹竿,开始往树上打果子。颗颗黄杏被摇落一地,大叔捡起来,一把塞到我们手心,嘴里念叨着类似「Apricot」的单词。待我们从惊慌失措中反应到被投喂的事实,他已经举起竹竿瞄准另一棵树,这次打落的是黄色车厘子。因为语言不通,整个过程双方几乎很难对得上话,愚夫一边腾出本应拿着相机的手接过一次次果子,一边向热情的陌生人投去疑惑又复杂的感激目光。我们的午餐,也就在高浓度的果糖和铁质中解决了。当苦难,撕裂,噩梦般的杀戮此去经年,当经济阴霾和边境争议依旧不断,亚美尼亚人民仍然心怀慈悲。与远道而来的国际友人分享饱满香甜的在地鲜果,倾注了他们对和平最纯粹的盼愿。亚美尼亚大叔投喂了我们满手的果子地位赫然的 Etchmiadzin Cathedral/埃奇米阿津大教堂 距离Saint Gayane Church仅几步之遥,不仅是基督教史上最早的教堂之一,更为亚美尼亚建筑风格乃至欧洲各地早期的教会建筑定下基础。Etchmiadzin目前是亚美尼亚使徒教会所在地,其重要程度相当于亚美尼亚的梵蒂冈。而小城Vagharshapat在公元一世纪得名前就被叫作Etchmiadzin,当地人今天仍然沿用这个旧称。赤日炎炎,主教座堂正在进行大面积翻修,教堂外有一片敞阔的公园,浓荫中挺立着几所教会学校,以及一些现代痕迹分明的纪念碑。这些建筑延续了亚美尼亚的标志性拱顶和杂色方块墙砖,宏观样式则偏重后世几何美学,阐释着古今传承和演变。Etchmiadzin Cathedral周边建筑群翻修中的主教座堂过路的神职人员即兴表演的小游客告别Vagharshapat的下午,我们驱车往东,继续当日的宗教建筑游旅。Geghard Monastery/格加尔德修道院 同样在2000年获封世遗,这座几乎全由岩石开凿而成的圣迹,与我们去年在黑山看到的Ostrog修道院颇有几分相似。「Geghard」原意为「矛」,相传圣犹大曾把十字架上刺中耶稣的长矛带到此地。Geghard Monastery虽然Geghard Monastery最早可追溯至公元四世纪,但目前所见的主体和围墙基本在十三世纪才完工,名为Khachkar的十字架镶满周边的悬崖,长久庇佑着这片山谷。独特的岩凿造工使修道院内部满布精密的石刻,有些是十字架,有些是需要揣摩一番的浮雕,除此以外没有加绘任何壁画。光从顶部投下,岩壁的纹理令人着迷,像一块会说话的宝石,跋涉了时间长河的千丘万壑而来,倾诉着此地曾经成真的梦,绽放的花。Geghard Monastery内部石刻参拜的信徒镶嵌在山崖表面的Khachkar十字架沿着Geghard Monastery山脚的Azat River下游河谷,西南部8公里外的 Garni Temple/加尔尼神庙 总是朝圣者会一并到访的目的地。这座据说是前苏联境内唯一的古希腊神庙,几乎比亚美尼亚所有基督教堂拥有更遥远的历史,能让旅人短暂抽离于造访教堂的视觉疲劳。惜却神庙原址早在300年前就毁于地震,目前的复刻版由当时碎落的石块重新组砌,丢失的部位以新的白砖弥补,再难还原它踏破时空的岁月感。辞别Garni Temple和幽深的Azat河谷,我们在Yerevan的两日周边游也告一段落了。Garni TempleAzat Riverh河谷————————————————————DAY 13 | 塔特夫Tatev, Deep in Southeastern Armenia第13天,我们再次自Yerevan起行,直逼土伊边境和阿塞拜疆飞地,奔向亚美尼亚南部乡间。这里是平均海拔冠绝西亚的亚美尼亚高原,地貌也一改北部边境的贫瘠。七月之初,平坦的高山草甸长成了生机满泻的花花世界,我们不再需要与盘曲逶迤的山径纠缠,随着地势缓缓爬升又沉降的乡间小道,直捣村野诗画之境,我们像坠入了Windows的经典桌面,自驾的乐趣也在这一天达到顶峰。亚美尼亚高原驰骋乡间的老爷车路遇一片花田一位年轻妈妈带着年幼的女儿在采花还编了一个花环送给我们在这片不真实的空间,等待我们的依然是数之不尽的教堂和修道院。距离土耳其国界只有1公里、背靠亚拉腊山的 Khor Virab/深坑修道院,以壮观的风景和传奇的来历广为人知。引领基督教成为亚美尼亚国教的Saint Gregory,曾是亚美尼亚三世纪王朝Arsacid的贵族公子,其父因杀死国王Khosrov二世遭到抄家,Saint Gregory侥幸逃脱到卡帕多奇亚并成为基督徒;当他重回亚美尼亚传教,随即被继位的君主Tiridates三世——就是上述那位赐死几十名修女的国王——视为杀父仇人之子,并关押在一处山丘的深井中,传闻他在井下生存了12年。三世纪末,亚美尼亚被罗马吞并成为保护国,Saint Gregory获释并为王族施洗。公元301年,Tiridates三世宣布举国改信基督,亚美尼亚自此成为世上第一个基督教国家,后世把囚禁过Saint Gregory的那口井建成了修道院。Khor Virab这天下午,密云久不飘散,从山腰到山顶覆盖着亚拉腊山,天地间只剩下山脚的修道院孑然而立,我们无从领略那个让人惊叹的画面。修道院内还留有两个「深坑」,入口就如秘密地道,简易的铁梯窄得只能容下一个身子。确切的说,它更像一个密闭的地下室,几乎不流动的空气,无时无刻剥蚀着生存的意志。如果历史没有说谎,Saint Gregory就在这样的小黑屋里度过了12年的屈辱生活,听起来像是武侠小说里无名隐士退居荒山,忍辱负重二十年,历经风霜雪雨,练成盖世神功的奇情故事。Khor Virab身后被云雾覆盖的亚拉腊山只容下一个身子的深坑入口修道院附近一片沃野从深坑修道院往东南方行驶,约莫1小时后,就能在一片巨大的红土中遇见 Noravank Monastery/诺拉旺克修道院。自十三世纪建成后,Noravank的主体几乎未受过明显的损害,也曾是当时一位亚美尼亚望族Orbelian的王子居所。两层高的主教堂Surb Astvatsatsin Church紧邻悬崖而建,砖红的墙身与围绕它的山谷浑然一体,二层入口由两条裸露在外的狭窄石梯对称相连,修长高直的纵向布局,使它与多数横向伸展的亚美尼亚教堂大不相同。Surb Astvatsatsin Church二层入口由狭窄的石梯连接简朴的教堂内壁相邻的一座小教堂Surb Karapet内有王子的陵墓我们在Noravank还巧遇两天前一同乘车入境亚美尼亚,来自北京的三母女,妈妈带着女儿和外婆,包了一辆车,参加深坑修道院和Noravank的Day Tour。更奇妙的是后来大家先后回到格鲁吉亚,竟然又坐上同一班回国的飞机。然而我们三次不期而遇都没有留下合照。不知道那位夸赞我们有「自驾风采」,曾经飞了30多个小时去南极探险的可爱外婆,下一次旅程会去哪里呢?进入Noravank的柏油路我们当天的终极目的地是亚美尼亚南部的 Tatev Monastery/塔特夫修道院,它孤立于Syunik省高原地带一处玄武岩的山崖边缘,远离尘俗滋扰,自九世纪以来就是这片宁静山野的宗教中心。十四至十五世纪鼎盛一时的Tatev大学,曾培养出一批批知识分子,在亚美尼亚的动荡岁月,让文化和学术得以流传。去往修道院,可以耗费40分钟驶上一条由多个发夹弯连成的山路,或者选择2010年才开放的空中缆车Wings of Tatev——这条荣膺健力士世界纪录「最长的不间断双轨缆车」,只需12分钟便可抵达修道院。Wings of Tatev越过亚美尼亚高原幽谷隐世的村庄废弃的中世纪古宅多亏了高纬度的充足日照,缆车在夏天会一直运行至晚上8点。我们到达修道院的时候,正赶上阳光在一天中最柔和的黄昏。走出缆车站,一个长相木讷的亚美尼亚大叔,穷尽他毕生所学的英文,说服我们坐上他的老拉达。绕过一条烟尘滚滚的土路,就是修道院的观景台。落日收敛了锋芒,轻柔的光线抚过山林,抚过岩土,抚过修道院的千年墙壁和屋瓦,一切沉默了下来。一千年,只是这个星球不值一提的掠影,此刻却成了永恒本身。这个场景太失真了,我做梦都不敢期待。近年来纵然去了很多地方,但行前也总是千挑万选目的地。我仅仅有过几次,因为电脑屏幕那边恍如来自另一个时空冲击我脏腑的风景无从言语,即使渡日月穿山水,也决意要走到它们跟前。日本琵琶湖的白鬚神社如是,塞尔维亚的Uvac河谷如是,眼下的Tatev修道院如是。烟络横林,山沉远照,没有比这更温柔的意境了。Tatev Monastery观景完毕,司机大叔又发动了老拉达,把我们原路送返修道院前。修道院范围十分庞大,包含三座教堂和Tatev大学遗址,部分厅堂是低于地面的内室设计。我们正在一处依偎着峭壁的镂空风口远望群山,一位20岁出头的亚美尼亚女生走来,告诉我们旁边的地洞在古时用于藏书,以免珍贵的宗教文献遭受焚毁或失传。走到几个连通的废弃房间,她又指出这是信徒治学和修道的课室。我们耐心地听着她翔实的解说,峡谷的风从窄长的小窗吹进来。回程坐上缆车,再次遭到搭讪,身旁的中年男人问我们是不是中国人。他说一位「中国小哥」Michael He火遍亚美尼亚,经常在自己的Youtube频道推广这个国家。后来我上网翻查,Michael其实是一位正在哈佛修读亚美尼亚语的华裔学生,曾在亚美尼亚居住和实习,他在Youtube上载了很多点击率可观的Vlog,载歌载舞赞美他深爱的亚美尼亚。亚美尼亚人对待中国人特别友好,一定也少不了Michael的功劳。Tatev Monastery建筑群搭上缆车回程沐浴着余晖的晚餐当晚,我们留宿Tatev东北部20公里的小镇Goris,这里别说亚裔面孔,连旅行团踪影也难寻。与首都相距的迢长远路,阻绝了贪图方便的游人进一步深入的意愿,而这恰巧成为小镇免于纷扰的屏障,不加粉饰的真实,不流于形式的风雅,得以珍存。从Tatev到Goris的日落————————————————————DAY 14 | 塞凡湖Lake Sevan, Largest Lake of the Caucasus苏醒于Goris的早晨一如既往地晴好,乡间旅馆与一片喀斯特石林隔着小镇相望,街道上几乎没有人,彷佛能听见仲夏的暖风拂过鹅卵小径的声音。Morning in GorisGoris东部一片喀斯特石林这一天,我们将要朝着亚美尼亚东部一汪浩大湛蓝的水体奔袭。在此之前,与Goris相距30公里的群山之间,还有一个昨日曾错过的秘境值得绕道前往。我已经忘了是从哪里知道 Shaki Waterfall/沙基瀑布 的,可能是Tripadvisor若干打卡评论,也可能是Google Maps的盲搜结果。瀑布滚落的地方是一处玄武岩熔岩,网上资料表明开放时间为上午11点。我们当然不明白天然瀑布为何还有「开放时间」,不过到达时未及11点,崖壁上果然只有涓涓细流,无论从哪个角度、哪个方位看,都不好意思称之为「瀑布」。涓涓细流的「瀑布」11点过去几分钟,「瀑布」仍是原样,我们几乎决定失望而返了,聚集的人却越来越多。「Wait, wait. Five minutes.」一位说英语的小哥礼貌地劝止我们离去,他似乎不是第一次来。未几,一股水流突然哗的一声飞坠而下,隐没在崖顶树丛后面的某个地方,就像同时有一百个注满水的巨型气球被瞬间戳穿,水越来越急,越来越大,来势汹汹,千军万马。如果瀑布也有鄙视链,我们并未看过链条顶端的世界级奇瀑,但眼前这幅只有40米落差的水幕,也足够我们欢呼不已。后来才得知,Shaki瀑布设有「开放时间」是因为11点前用于水力发电,真感恩那位小哥的提醒,亚美尼亚人民的友善指数再次飙升。Shaki Waterfall被淋湿了半个身子后,我们再次启动汽车,驶离瀑布。途经数个小镇,重走了昨日一段来路,路线便往北偏移。半路上也发生了一段小插曲,我们在几乎全是柴油站的亚美尼亚乡下,几经波折才找到一个供应汽油的「加油站」——一栋民房前伫着一台孤独的加油机,一位穿着便服的大叔担当了操作员。没有比这更简单粗暴的加油体验了。乡下「加油站」满油启程,空气中的水分子也越来越浓重,目的地快到了。亚美尼亚是个内陆国,却独享高加索地区最大的淡水湖——1,200平方公里的 Lake Sevan/塞凡湖 占据亚美尼亚1/6国土,经济价值举足轻重。不过,如同大多数天然湖泊的宿命一样,塞凡湖面积一度因为抽水灌溉和发电而锐减,唯一的离岸岛屿也因水位剧降沦为半岛,富营养化和人类活动更使湖区生态系统面临灭顶之灾。二十世纪下半叶,苏联当局不得不挖掘两条人工河道引流,水位才得以稍微恢复。我们就像去年秋天走访黑山斯库台湖那样,在塞凡湖边订了一宿酒店。不过塞凡湖的环湖公路比斯库台湖那条惨无人道的山路优秀太多了,湖岸风光甚好,开起车来心情大悦。初见塞凡湖湖岸的Hayravank修道院正在举行婚礼距离塞凡镇不远的Tsovasar Family Rest Complex,配备了他们能想到的一切对标亲子度假酒店的设施——公寓式的房型全数拥有湖景阳台,地下室摆放了乒乓球桌,湖畔经营着餐厅、游乐园和泳池。只是从装修到设计都十分简易,连主干道通往酒店大门的路也布满石子。但我们仍然享受其中,毕竟待它们被高度开发,极尽奢华,就再难寻获这种质朴真挚的体验了。办理好入住手续,我们便在房间对出的湖边消磨了余下的白天。时有阵雨,急风吹起涌浪,一个个拍打在岸边,水鸟的鸣啭不绝于耳,迷幻的夕暮印在湖面。酒店餐厅供应自家酿石榴酒和烤鱼塞凡湖的黄昏————————————————————DAY 15-16 | 重返埃里温Returning Yerevan, End of the Journey第15天,我们心里的算盘是看完湖上日出就赶往 Sevanavank/塞凡修道院 ——这个塞凡湖地标的所在之处,就是因湖水下降由离岛变成半岛的位置——继而直奔Yerevan北部乡间四个教堂和古迹,随后折返首都,并在第16天回到格鲁吉亚。岂料当我们8点前就驶至修道院脚下,发现这片湖岸早已沦陷于密集得令人发指的蚊群,挡风玻璃满是嘀嘀嗒嗒的撞击声音。两人连打开车门的勇气也拿不出来,就急速退回16公里外的酒店。日出倒是如愿看到了,还相当惊艳。日出塞凡湖再次来到塞凡修道院,已经是几小时后的大白天了。修道院建于亚美尼亚仍在阿拉伯人殖民末期的九世纪,由公主Mariam主持修建。她的父皇不久后就彻底摆脱了穆斯林暴政,登基成为Ashot一世,开启了亚美尼亚巴格拉提德王朝(Bagratid Armenia)持续一个多世纪的黄金时期。在二十世纪的人为干预前,塞凡修道院一直孤悬于这个离岸小岛,只有获罪的神父会被流放至此。岛上规定严苛,酒、肉类和女人不得进内。后来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变成半岛后,修道院和塞凡镇之间连起了公路,催生了旅游业,游历亚美尼亚的人们,也总不会落下塞凡湖的观光环节。通往修道院的柏油路建在半岛上一百年前,这里还是一片湖水从半岛高处俯瞰塞凡湖岸塞凡修道院现存的两座教堂Surp Arakelots和Surp Astvatsatsin长相相似,都是十字形平面结构,石壁和锥顶也延续了亚美尼亚教会建筑的脉络,可是如非湖景加持,两栋教堂的卖相只能说平平无奇。而天气是足够的慷慨,我们径直跑到半岛末端的小山坡游荡,对着梦幻般的湖水,竟然像沙漠长大的孩子初见大海那样欢脱。塞凡修道院的两座教堂修道院后面的山坡栖息于塞凡湖的水鸟离开塞凡湖已过中午,由于我们当晚预订了一家Yerevan的餐厅,7点前要赶回首都,必须对下午的行程作出取舍。最后的决定是放弃了相对较西的古堡和苏联天文台遗址,只去往一座十三世纪教堂和一个纪念碑群。睥睨Kasagh河谷的 Hovhannavank Monastery 高居于一片极尽粗犷的陡崖。仍然是熟悉的伞状屋顶和石头主殿,拔高的内堂使得最细微的声响也藏不住回音。我们已经习惯亚美尼亚教堂鲜有壁画,人们更擅于把圣经故事凿刻在石制的拱廊和门楣上,尽管肌理灰暗,工艺费时。美丽的事物难以久存,他们大概早已深知。Hovhannavank MonasteryKasagh河谷Hovhannavank往北8公里就是 Armenian Alphabet Monument/亚美尼亚字母纪念碑。亚美尼亚字母是亚美尼亚语的唯一书写体系,由语言学家Mesrop Mashtots发明于公元405年,目前共有字母39个。纪念碑落成的2005年,时值亚美尼亚字母诞生1600周年,选址也特别用心——这里是Mesrop Mashtots的安息之地。纪念碑位于M3省道的路边,实在太冷门了,和我们一起参观的只有十来个本地人,贩售纪念品的摊子也无人看管。一个中年男人主动询问我们的名字,并指出A和N对应的亚美尼亚字母是「Ա」和「Ն」。千百年过去,这个国家落得伤痕累累。39个字母石碑就如古文明的吉光片羽,或许能为饱经灾祸的人们换来一丝精神慰籍。Armenian Alphabet Monument重回Yerevan的下午方才5点,我们这晚的酒店换到了English Park旁边的Best Western Plus Congress Hotel。客房有一个细长的露台,楼下正在举行一场泳池婚礼。我们放眼不远处的博物馆和政府办公楼群,依然是辨识度极高的粉色凝灰岩建筑。Congress Hotel的泳池婚礼客房阳台景观酒店旁边的一座商业大楼门面设计别具一格入夜后,我们来到提早订好的Tavern Yerevan,享用了传统的亚美尼亚晚餐。石榴酒清雅甜蜜,烤羊肩肉料理得恰到好处,身穿民族戏服的表演者奏唱着令人入迷的旋律,服务生和食客们总是满脸笑意。短短六天的亚美尼亚之旅,在这一刻近乎完满。Dining at Tavern Yerevan第16天,我们预订了下午3点的Mini Van返回格鲁吉亚,仍有一个上午在Yerevan流连。Armenian Genocide Memorial Complex/亚美尼亚种族灭绝纪念馆 位居市区西部一座名为Tsitsernakaberd的平静山丘,无论是普通旅客抑或交流访问的商贾政要,总是愿意专程前来,了解那段惊悚往事。纪念馆的象征是一座高44米的混凝土尖塔和12块环绕着长明火的倾斜石碑,冲天的尖塔寓意民族重生,石碑则代表亚美尼亚落入土耳其的12个省份。每年4月24日的大屠杀纪念日,人们都会手执鲜花,排成长长的队列来到长明火前,安放他们跨越世纪的哀思。亚美尼亚种族灭绝纪念馆纪念馆的展厅陈列了大量影像资料,回顾这起骇人听闻的灾难,详述了奥斯曼土耳其如何在1915年开始的一战前后,从知识领袖、成年男性到老弱妇孺,分阶段残杀帝国辖内过百万亚美尼亚人。根据Wikipedia的资料,截至2019年,共有31个国家和美国的49个州承认这起屠杀为 Genocide/种族灭绝,然而这个定性至今仍然遭到土耳其否决。这场惨剧成为近现代亚美尼亚最难以磨灭的国殇,却也让亚美尼亚人更趋团结;广泛分布在国外的亚美尼亚社区,也被普遍认为是最有凝聚力的侨民团体。同样地,在争取身份认同和民主公义的路上,亚美尼亚人民的呼声,一度占领国际头条——2018年,亚美尼亚发起和平抗议(后被称为 Velvet Revolution/天鹅绒革命 ),成功推翻新总理Serzh Sargsyan下台。Serzh Sargsyan此前十年已担任两届总统,并在任内修宪将亚美尼亚改为议会制(即总理执掌实权,总统只是国家元首);2018年总统换届后,他旋即被新总统任命为总理,老马恋栈之心昭然若揭,激起举国民怨。亚美尼亚人民最终站了起来,向国际社会展示他们绝不退让的立场。我陷入了可能永远无法切身感受的苦想:一个民族究竟得有多强大的内心,多少推倒重来的勇气,才能从毁灭性、世纪级的创伤中释怀,觉醒和成长?国际上承认种族灭绝的国家列表离开大屠杀纪念馆重回市区,我们还慕名去往 Yerevan Cathedral/埃里温大教堂 和 Vernissage Flea Market。七月的这个星期日上午,中殿和内殿挤满了前来礼拜的信众。这座崭新明亮的教堂只有不足20年历史,但落成时的2001年正值基督教成为亚美尼亚国教1700周年,它在Yerevan的地位,相当于圣三一教堂之于第比利斯。主教座堂内部极具规模,可容纳近2,000人,穹顶挑高达55米。整体设计依然追随亚美尼亚精髓,恢弘,极简,没有任何花巧雕饰。教堂还以保存着Saint Gregory的部分圣物和遗骸而名誉。Yerevan Cathedral随后我们还逛了Vernissage的跳蚤市场,这里比第比利斯的Dry Bridge Market热闹多了——每一位商贩都有固定的摊档,里里外外排满几条小街,他们售卖的古董和手工艺品可能大同小异,但我总感觉亚美尼亚人更富有活力和温情,也更乐于向外国友人展示他们珍视的民族传统和文化。去年远走塞尔维亚,我们在贝尔格莱德明媚的秋色和温良的人情中大受鼓舞;同样在饱经战火的不靖之地,亚美尼亚人的亲和力显然比塞尔维亚人更「张扬」,人们从不羞于表达自己对祖国和生活的热爱,也未曾吝惜待客的热情。将教堂模型摆放整齐的老爷爷,吹响古乐器「Duduk」的小哥,仔细擦拭石榴饰品的大妈……一小时前我们才走出那个阴森的大屠杀纪念馆,而此刻面对的国民,却早已学会劫后重生,活得磊落真诚,彷佛这是一个从未蒙难的国家。Vernissage Flea Market离开Yerevan前的树莓挞下午茶那天下午我们坐上跨境小巴,恋恋不舍地作别亚美尼亚。同车一位前往格鲁吉亚参加婚礼的亚美尼亚小哥,使我们对这个国家的好感度在离境之际得到彻底升华——他多次在我们与司机之间担当翻译,又高兴地讲述亚美尼亚的趣闻。「I love my country. I love Armenia.」他挂着孩子般的笑,重复着这句话。旅行的意义除了在山海之间重温人类与自然交融的原始感动,还应该洞见异国人民如何与他们的国家历史和民族命运共处共生。关于后者,亚美尼亚可以和世人分享的智慧实在太多了。回想在亚美尼亚的几天,我仍然满怀思念和感恩。我很希望看到越来越多的人们踏上这片陌生的国土,但又不愿意她被世俗过分沾染,失却本真。如果你也热爱小众目的地,痴迷中世纪文明,愿意体会身披民族苦难记号的人们如何努力生活,并在友好物价和包容氛围里与善良的他们谈笑风生——格鲁吉亚以南,翻山越岭过后,亚美尼亚值得你跨越六千公里追寻。————————————————————番外 | 前期准备及部分亮点🛏️HOTEL综合餐食及入住体验,推荐以下酒店YEREVAN ·Best Western Plus Congress Hotel🚗CAR RENTAL亚美尼亚中南部以高原为主,地势平缓,主干道极少发夹弯,路况比格鲁吉亚优良(但北部山区路况恶劣,务必谨慎自驾)。印象深刻的路段包括:SEVAN - GORIS · 平坦的高山草甸和美丽花田YEREVAN - SEVAN · 一级高速公路,放心飙车🚕TAXI主要城市适宜打车出行,但切忌扬手叫车,以免被宰。可使用「Yango」或「gg」APP,车资感人(也适用于格鲁吉亚,须以当地手机号注册)🌞WEATHER全国上下,干到脱水(塞凡湖湿度稍有好转)。白天体感极热,入夜后温度会降至2字头🍒CHERRY与格鲁吉亚同理,夏季果蔬大量上市,随时解锁车厘子自由💰CASH移动支付不普及,银联极少。部分酒店到付须现金,建议备足欧元/美金到当地换汇————————————————————- 参考文章 -Zeno Yu,亞美尼亞的葉里溫──第一個基督教國家內的小城RTHK建築意,2019年6月Lindsey Galloway,亚美尼亚的古城处于变革的边缘BBC,2018年10月————————————————————钟安宝Amber已婚处女座 | 过气女公关博物狂热者 | 旅行少数派半路出家摄影师 | 百科式游记博主Instagram: amberchungDouban: amberchungEmail: amber0921@g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