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断翅的蝴蝶
2005-02-04
冬日晨霭中的布拉格,即使有一抹阳光,空气中也透着寒意。我出了旅店后西行,想去看一看布拉格的犹太人区。
布拉格的犹太人区在老城的北边。伏尔塔瓦河从南向北穿过布拉格,经过卡尔桥后折向东方,犹太人区就在这个折点上。这个小小的区域,有着老犹太墓园和六座欧洲最古老的犹太教堂。
老犹太墓园面积不大,却安息着二十万灵魂。由于墓园小的缘故,墓穴只能层层叠加,有些地方象个小坡似的高出地面。墓碑则杂乱无章地插在地上,有的只露出一小块石板的尖角; 有的墓碑上,按照犹太风俗,放着碎石,石下压着的小纸条在风中乱舞。走在墓园的小径上,周遭是乱石堆般的碑林,好象陷在泥泞的黑色沼泽中。除了听见自己在有些潮湿的土上带起的脚步声,就只有不时吹过的冷风,追逐着地上焦黄的落叶。我不禁想起曾去过的德国Worms的犹太墓园,这个欧洲最老的犹太墓园,也是这样凌乱无章。可是,这破败而寂寥的墓园,并没有因为杂乱而被人轻视。它与众不同的混乱,是一个令人难以释怀的缩影。因为,整个犹太民族的沉重历史,都凝聚于此。
紧邻墓园的Pinkas教堂,现在成了纪念馆,纪念所有二战时失去生命的波希米亚犹太人。底层几个大厅的高数米的白墙上,密密麻麻地用红黑两色写着每一个死者的生卒年月,一共77,297人。天花板上的扬声器里传来低沉的男女声,交替地念着他们的名字。满目黑压压的名字,耳边重复着名字,视觉和听觉都被这些名字占据。凝固的空气中,满是压抑。
Pinkas教堂的二楼是一个小小的展厅,诉说着一个更伤感的故事。布拉格北边的Terezin,二战时曾是纳粹的犹太人中转站。纳粹为了欺骗世人,在那里建造了学校,银行,邮局等设施,试图给人以“犹太人乐园“的假象。而被骗来的犹太人,奥斯维辛集中营才是他们最后的归宿。许多十岁左右的孩子也随着父母被隔离于此。一个毕业于Bauhaus的女艺术家Friedl Dicker-Brandeis,为了使孩子们在如此恶劣的条件下能接受教育,尽可能保持生活的信念,作起了他们的美术老师。他们用有限的材料,在用过的纸张背面学画画。这里展出的,全是他们留下的画作。画作的旁边,一般写着三个日期:孩子的生日,此画的创作日,还有他们最后被谋杀的日子。他们用被命运扭曲得有些变形的眼光打量这个世界,用色彩描绘自己身边的人和事:一起生活的伙伴,大人,凶狠的看守; 中转站里的房子,树木,戒备森严的封锁。他们当然也会梦想,生日礼物,丰盛的晚餐,和将来可望而不可及的美好生活。。。可是绝大多数孩子,在画完他们的画后不久,就被夺去了生命。他们在画里寄托的梦,也都永远地逝去了。这里除了画,还有他们多用德语写的书信。我蹲下来,一封一封地读过去。这些线条稚嫩,造型失准,色彩简单的涂鸦之作,这些用幼稚的字体写成的,有时还带着语法错误的信件卡片,是孩子们幼年家园生活和奥斯维辛血腥屠杀间的插曲,一种带着难以名状的诗意的插曲,也是最凄惨的乐章。Friedl Dicker-Brandeis最后也没有逃脱被送往奥斯维辛的命运。她在被转送前,将一共4,500多件画作装在两只箱子里,藏在秘密的地方。让我们记住这位女士的名字,她在1942到1944这两年的所作所为,是一位女艺术工作者最崇高的悲悯良心。
这些有幸保存下来的稚嫩的作品,使每一个参观者唏嘘不已。我的目光停留在一个女孩子的画上,画面是她梦想中的巴勒斯坦:开满了鲜花的绿色草地上,一个扎着辫子的小姑娘,正在跳跃着追逐蝴蝶。这是她最后的希望,可是她却没有机会等到梦想实现的日子。而那只蝴蝶,也断了翅膀,再也没有飞起来。。。
我当时正在阅读,这是一本不久前刚弃世的美籍华裔女作家张纯如写的关于南京大屠杀的书。书中的每一幅照片,每一段描述,都使人悲愤。而现在又直面纳粹对犹太人犯下的滔天罪行,我不禁有些感慨,可是却说不出话来,只能无言地看过去。
走出Pinkas教堂的一刻,因为突然的光亮,眼睛有些不适。而眩目的迷光中,那只断翅的蝴蝶,依然在面前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