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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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孙熙霁
到瓦拉纳西的第一个早上,我就隐隐感到这里将有不凡的启示。你知道火车站总有一些问你要不要住宿或用车的人,我向来不相信这种说客,但这个早上,我们竟然就如此轻易地跟随了第一个上来搭讪的男人。他叫阿里,穿一件白色暗格子衬衫—印度男人真心喜欢穿白衬衫,把袖子挽到肘部—他的头发理得很干净,牙齿有缺口,而且发黑,但他并不介意,偶尔也笑着把它们露出来。大部分时候,他脸上都带着一丝不安,这让他看上去不那么油滑。穆斯林的阿里和他的印度教朋友沙鲁克搭伙接生意,他拉客,沙鲁克开车—电动三轮车。沙鲁克目测一米八五,长着一副与印度人不太搭调的宽厚身板,一头宝莱坞明星一样的中分黑发和两片漂亮的八字胡。“太太,去哪里?”他从一个银质小盒子里抠出一块黑乎乎的东西,在额头上点出一个吉祥痣,并对着车玻璃上的神像和赛• 巴巴头像拜过了,再冲我们点头示意。去哪儿?我被问住了。今天是湿婆神的婚礼日,此刻,全印度,甚至全世界的湿婆神信徒和游客,不是在瓦拉纳西,就是在赶往瓦拉纳西的路上,哪里可能还有我们的住所?听天由命吧,我和吉娜同时说。但这同样的决定,背后的动机却是不一样的,在我这里是出于无可奈何的天真,是没有选择的选择,但对吉娜来说,听天由命就是她的信念。那时我并不理解吉娜,我并没有意识到我在过去的生命里,花了太多时间用大脑思考,并习惯于用思维来解决问题理解人生,但生命其实可以是一个简单的过程,无须思考也无须忧虑,它自然发生自然结束,一切终将适得其所。但那个时候,我只是没有体力精力和智力再做任何思考,所以我对车夫说:“你带我们去吧,去一个离恒河近的地方。”❀ ❀ ❀ ❀ ❀ ❀ ❀ ❀ ❀ ❀ ❀ ❀这一天,整个瓦拉纳西都被黄澄澄的金盏菊装饰了,连加油站也没放过。唱诵的音乐,从沿途小卖部的收音机里扩散出来。“光是瓦拉纳西就有上百万个湿婆神庙。”沙鲁克回头讲故事的时候,我疲倦的心中开始掀起轻微的激荡。湿婆神,与梵天、毗湿奴一起被尊为印度教的三大主神,湿婆神是毁灭之神,又是创造之神,兼备生殖与灭亡、重建与破坏的双重性格。瑜伽相中,他全身涂满白灰,头发缠结,坐于虎皮之上,手持三叉戟,脖子为灵蛇缠绕,额上长着标志性的第三眼,而那眼睛能喷射出毁灭宇宙的火焰。他也曾一口喝下灭绝世界的毒液以解救众生,并用自己的头发将来自天外的恒河之水分成七股引向人间。湿婆神是一位居无定所、衣着朴素的苦修者。在一次宴会上,他的妻子萨蒂因为父亲刹达对丈夫的羞辱而投火自尽,湿婆神得知后心如刀割,悲痛欲绝的他决意放火焚烧三界,并在火中跳起毁灭之舞。幸而另外两位主神毗湿奴和梵天闻讯赶来调和,才使世界免于毁灭。经历丧妻之痛后,湿婆神心灰意冷,从此进入喜马拉雅山的冈仁波齐苦行一万年,过上无欲无求、与世隔绝的生活。湿婆神的妻子萨蒂死后,转世成为喜马拉雅山的雪山女神帕瓦尔蒂。上一世的爱恋没有完结,帕瓦尔蒂依然深爱着湿婆神,并渴望在这一世继续做他的妻子。然而此时的湿婆神对帕瓦尔蒂的美貌和苦苦追求视而不见,专注于灵修。为了证明诚心,帕瓦尔蒂前往卡拉西山开始了漫长的修行,她放下所有华美的衣服与首饰,放下一切消遣和饮食,苦行三千年。她的执着与忠贞像团火焰灼烧了众神,却唯独无法打动湿婆神。有一天,帕瓦尔蒂面前出现了一个衣着褴褛的年轻人,当他听说帕瓦尔蒂的苦行竟然是为了得到湿婆神的爱后放声大笑,他不仅嘲笑帕瓦尔蒂,也辱骂湿婆神,说他是个外表狰狞性格暴虐的魔鬼,一文不名的穷光蛋。帕瓦尔蒂无法忍受他人对湿婆神的辱骂,用手捂住耳朵,叫他滚出去。就在这时,只听到一阵雷鸣,年轻人突然消失了,站在帕瓦尔蒂面前的不是别人,正是面带微笑的湿婆神。这时,湿婆神走上前拉起帕瓦尔蒂的手,说出了那句令世人铭记的爱情承诺:“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用三千年苦行换来的奴隶。”于是每年的这一天,无论是天界还是人间,都会为湿婆神与帕瓦尔蒂的婚礼庆祝,人们也渴望在这一天得到祝福。毕竟今天是结婚纪念日,神的心情也会不错吧。想到这里,我又重新激动起来了。瓦拉纳西,这古老而神圣的城啊,终是到了!❀ ❀ ❀ ❀ ❀ ❀ ❀ ❀ ❀ ❀ ❀ ❀沙鲁克只带我们去了一家旅馆,就一家。车停在门口。当我透过半开的大门看到里面生意盎然的花园和环绕的长廊时,当我看见纯粹的阳光照耀在葱翠的草坪和蓝白色的鱼池上时,当我注意到门口的香蕉树上还倒挂着绿生生的果实时,就知道这是我们要住的地方了。吉娜跟沙鲁克去寻房间,我留下来看行李,有一搭没一搭地同阿里闲扯,但我心不在焉,因为我的心已经冲进了花园,躺倒在院子里的草坪上。太阳这么暖,草那么软,土地像张席梦思,我要一直睡一直睡,谁叫也没用……直到吉娜的脸完全把视线填满,我才从半梦半醒中清醒过来。“怎么样?”“去看看房间。”“不用了,我相信你。”“我想让你看一下。”她坚持,抿一下嘴,沉默两秒后又开口道,“只剩下一个两千卢比的套房。”两千卢比显然超出我们的预算。旅馆经理是位圆脸的老先生,眼睛亮如桂圆核,唇上一抹修剪得跟草坪一样整齐的雪白胡须,同他身上洁白的亚麻长衫相互辉映,像朵开出的小花。我同他一起走上楼梯看房间,下楼时心里盘算着贵就贵吧,我不要再看别的旅馆了。但我思绪未断,就听他说道:“我还有个六百卢比的房间,要看吗?”那房间就在一楼的花园边上,宽敞、干净、透亮,带独立卫生间,窗玻璃明亮如新,花园的光幽幽地照进来。就是它了。后来经理才说其实这房间已经订出去了,但他当时临时决定给我们。那时我便隐隐感到,遇到阿里并来到这里,不仅仅是偶然,更像是上天的照应。❀ ❀ ❀ ❀ ❀ ❀ ❀ ❀ ❀ ❀ ❀ ❀我们终于可以洗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热水澡了!我很难描述当我们再次出现在旅馆门口时的心情。我把头发丝仔仔细细地洗了许多遍,挑出旅行箱里最耀眼的那件水红色棉麻长衫,雪白的亚麻长裤,耳朵上挂着马图拉的妹妹送的耳环,披上在德里买的白色长巾,戴好隐形眼镜,化上淡妆,而吉娜换上了在温达文买下的一条美丽的深蓝色裹裙,再盖一条天蓝色真丝围巾,脚上穿一双墨绿色绣花鞋。两个人都把长长的黑发披在肩上,让自己看上去像个真正的姑娘,这不仅是为了婆湿神的婚礼,也是为了宽慰那个辗转奔波、居无定所、睡火车皮的自己。走到大街上,立马就围上来三个车夫,其中有一个,看他一眼就记住了。他是从街对面小跑过来的,上身穿了件不合体的卡其色衬衫,快要拖到膝盖了,下面裹了一条白色托蒂围裙,一双枯瘦的黑脚踩在满是灰尘的泥拖鞋上,头上栅栏似的包了块灰色围巾,露出里面野草般的白发,脊骨高耸,像块将要烧焦的黑炭。他张开嘴冲我们笑,他的牙齿有一大半缺席,舌头染红了,稀疏的齿缝中流出血红的槟榔水。两个眼袋挂在皮包骨头的脸上,而这张完全挤不出任何养分的皮下竟然还生出了盛夏的花白胡子。他推的是一辆人力三轮车,请他做车夫我心里十万个不忍,但不请,他就没工作。“达尼,算了。”旅馆伙计达尼本来是被我们请来砍价的,但当他真以二十卢比的价格谈妥后,我们却给不出手。“不忍心就给他四十卢比,他需要工作,你不必良心上过不去。”他拍着我的肩膀。这车夫有五十岁?还是六十?不能猜,不敢猜,也不想猜。我们用围巾蒙上脸,硬着心上了车。可这心还没缓过劲儿,就立即被全新的景象所震撼了:这—哪—是—路—啊!车子刚骑出去五分钟,地球就算告一段落了,这坑坑洼洼的路面,更像是没开发的火星。乱石像尖刀一样向上冒出来,即使隔着车轮和坐垫,屁股还是被扎得一阵阵疼,头上的汗汩汩地冒出来。沙子,风一样地飞舞,我的视线顿时就模糊了,转头看吉娜,找不到人—她用丝巾把整个头都包起来,来不及了,我已经吃了一大嘴的泥,我的头发,美丽的刚洗过的头发,白洗了。❀ ❀ ❀ ❀ ❀ ❀ ❀ ❀ ❀ ❀ ❀ ❀让琴娜姐姐已经在贝拿勒斯印度大学门口等着。一套白底蓝印花旁遮普套装衬出圆润的身形,她用深蓝色丝巾裹住脸和黑发,戴眼镜,头上套个机车帽。她在学校攻读生物学博士,也教课。“你是个做科学研究的人,怎么能把科学和瑜伽结合在一起?”我陪让琴娜在厨房做土豆饼,吉娜便去冥想了。家里有个专用于冥想的房间,屋子里溢满玫瑰芳香。“这是Shri Mataji 的家,就是你们的家。”进门时让琴娜已把我们视为一家人。做一个真正的瑜伽士并不意味着每天早上你要起床伸胳膊劈长腿,也不必动不动就打倒立,却意味着你相信自己的本质不是这个身体,而是纯粹的生命能量,而瑜伽的意义是让这个小我与整个宇宙的生命能量发生连接。但我眼前的瑜伽士却是个生物学博士。“我也不知道。”她把面饼铺开在平底锅上,拿勺子舀了黄油涂上去,“科学可以解释人的身体结构、植物的生长原理,却无法解释为什么一粒种子放进泥土中就会自然发芽生长,是什么让它发芽。我觉得科学的上面是灵性的世界,它无边无界。”“让琴娜,但为什么我感受不到精微生命能量呢?”我趴在桌上,看着我的印度姐姐。“别担心,一切都会到来的。”让琴娜安慰道。吃饭的时候,让琴娜的表弟专程来看我们,没多久,邻居叔叔也打来电话来了:“中国朋友到了吗?”人家特意来看我们,我当着叔叔的面,却忍不住问了个很不礼貌的问题:“叔叔,为什么印度男人都有一个大肚子?”他笑得前俯后仰:“因为我们有好吃的食物。”真的,印度女人也有胖的,但男人的胖不一样,他们每个人的肚子上都像顶了一个小西瓜一样。但接下来就轮到我担忧起自己的肚子了,让琴娜先用炼乳布丁、薯片和果汁给我们开胃,再送上香喷喷的土豆饼、咖喱花菜、恰帕提饼、米饭,饭后是西米甜点。接着又去邻居“美人”阿姨家求她做好吃的炸小米。“我说,”我捂着肚子面向吉娜,像抱了一口大水缸,“再不走,咱得在这儿撑死!”这才叫了辆三轮车,赶在天黑之前回到旅店。❀ ❀ ❀ ❀ ❀ ❀ ❀ ❀ ❀ ❀ ❀ ❀达尼看到我,就大叫太迟了。本来约好六点回来参加他组织的恒河夜祭之旅,但赶到旅馆时其他人都已经走了。幸而恒河离旅馆也就五分钟路程,便请达尼带路,把从德里带来的另一半玫瑰花瓣送回恒河。说出来都不信,那些花跟着我们辗转奔波了四天,挤过长途巴士,坐过火车,日日高温烘烤,不但没有腐烂,到今夜取出来时,竟然花香四溢。放两片在手腕上来回磨蹭,便有香水功效,令人心旷神怡。达尼悠然自得地晃在前头,他是瓦拉纳西人。他说自己曾经离开过,直到有一天发现自己的梦想其实就在这里:他想帮助人们认识真正的瓦拉纳西。所以他回来了。到堤坝,顺着百来级石梯下去,眼前那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就是恒河。我打着手电为吉娜照明,她双手合十敬恒河,默念祈祷许久,才小心翼翼地打开包着花瓣的围巾,手捧着把花送出去,再用恒河水洗了围巾。达尼又说带我们去看免费的恒河夜祭。恒河夜祭,在瓦拉纳西夜夜都有,由年轻的婆罗门执行,集合风、水、火、土、空五大元素敬献恒河。那婆罗门在颂歌中举起油灯塔在空中划圈,油烟在黑夜里留下轨迹。四周的看客稀稀落落,这场景与我想象中的节日庆典相差太远,像个人还没到齐就已经散了场的夜宴。❀ ❀ ❀ ❀ ❀ ❀ ❀ ❀ ❀ ❀ ❀ ❀这时达尼仿佛读懂我心意似的,神秘兮兮地在耳边说道:“要不要去看一些能量更强的东西?”这次引诱十分成功,我们想都没想就跟着走了。就顺着恒河的堤坝,向相反方向去。堤坝上仍是黑,我们不停地路过小庙,里面供奉的神像也看不清楚,怪怪的。有时候路过的土地上也堆起一些与庙里神像造型相似的沙雕,像是在一个磨盘上长出来的柱子。我不好意思问,因为那东西立在空中,像个男性生殖器。“那是湿婆神的林伽。”吉娜补充说,竖起来的象征湿婆神男性的力量,底座叫优尼,为女性生殖器相,象征湿婆神的妻子,也是他的力量。仔细一看还真是那么回事,林伽从优尼中穿出来,直入云霄,它表达得如此赤裸裸,反倒叫人不必再胡思乱想了。正走着路,前面突然火光四射,人声鼎沸,像是谁偷偷擦亮了阿拉丁神灯,一下就进入了一个五光十色的市集。这盛大的场面啊!上下两层堤坝上密密麻麻地架满橙红色帐篷,小的帐篷只能容下一个人,大的像一口气能睡下十个人的大房子。帐篷下的人,有的骨瘦如柴,有的大腹便便,有的壮硕如牛,也有的孱弱无力一根指头就能撂倒似的,但他们无一例外地都用一种特有的橙黄色面料点缀自己,有的裹着袍子,有的只在腰间留块布片,还有的干脆光着。他们用白色烟灰涂满身子,把头发缠起来或盘起来,或是像把麦秆一样地打着结,吊在脑后。他们三五成群地围坐在火堆前,吸着迷烟。火光照在他们惨白的脸上,涂着黑眼圈的眼睛像两个空洞,骷髅一样地从火苗背后望过来。这世界,青烟缭绕。“这是巴巴吗?”我惊叫起来。这就是无数次在书中读到的苦行僧巴巴吗?这就是我想去喜马拉雅山见到的巴巴吗?这就是大壶节上想认识的苦行者吗?“对!”达尼意味深长地笑道,“大壶节把他们都带来了,十二年一次!”❀ ❀ ❀ ❀ ❀ ❀ ❀ ❀ ❀ ❀ ❀ ❀巴巴,是最容易辨识的一类苦行僧,他们是湿婆神的追随者,赤裸身子,远离凡世,用白灰涂身,以代表毁灭与重生。他们过着居无定所、漂泊流浪的生活,是禁欲者和苦行修道者,常藏身于喜马拉雅一带,常常通过忍受恶劣环境,实行自我节制、自我磨炼、拒绝引诱,把物质生活降到最低程度来追求心灵解脱,摆脱无尽的轮回之苦。达尼说,大约五十天前,巴巴们便陆续现身,驻扎在恒河的堤坝上。但如今的巴巴,真假难辨,他们和本地人、外来游客互为彼此的消遣,形成一道独一无二的景观。他们对我伸出鸡爪一样的手臂,招呼我,过来,过来。我好奇,却不由得后退。“瓦拉纳西真像个地狱。”英国人路易莎尖着嗓子,她鼻子里哼着气。“地狱?”达尼不甘心地笑道,“你不觉得这就是天堂吗?在这个世界上,哪里还有像瓦拉纳西这样的地方?你想看透生死,寻找生命真谛,想与神连接吗?就在这里!”有一点他是对的,这个世上,再无像瓦拉纳西这样的地方,再无此时此地此情此景。无论他们是真是假,巴巴的生命状态依然令我震撼。同样为人,还有人这样活着,而这并不只是一个或两个人,是一个有着生命力的族群。苦行僧,在印度已有数千年历史。即使不知道帐篷下的生命在讨论什么,憧憬什么,向往什么,你也会意识到这绝不是一个平凡的场地。我的双手上,像有无数小人在跳舞,又像是被海浪拍打,我的鼻腔里充斥着迷烟,并混杂着另一种说不出来的石灰的味道。有时我像被一团火包裹住了不能动弹,有时又感到自己像是独自在遥望海面上的一出神秘戏剧,它在与我无关的领空上演,但我整个人连同我的心却又被掏空了,没了身子的重量,也没了思绪的存在,只剩下这缥缈的火一样不真实的印象,在空洞的心房上追逐、笑闹,随即我看见自己的心也在那海面上无端地笑着。❀ ❀ ❀ ❀ ❀ ❀ ❀ ❀ ❀ ❀ ❀ ❀一个老年巴巴在转角的岔道口分发仪式后受到湿婆神祝福的普拉萨,他舀一大勺葡萄在我手里,再添一勺,直到我的双手捧也捧不过来。他的笑温暖而神秘,那不是一种随机的无目的的纯友善的笑,他的笑对我来说是完全一对一的,这让我感到那里面含着意义。我被关注了,而那种关注让我感到被爱。他身后的湿婆神庙里,信徒排着长队去触碰湿婆神的林伽。寺庙旁燃起一股熊熊大火,那火烧红了天,火苗舔着河水,舔着天幕,让这现实看上去与现实那么遥远。“Ying,就是那儿!”达尼以为我没看见似的指着那冲天的火。“我看见了。”“不,我想跟你说的是,那就是火葬场。”他的声音幽灵一样趴在我肩上。“什么?”我惊诧地回过头,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话。就是这儿吗?就是这儿!就在我面前,大火正在焚烧一具尸体?就是从这里,人们再把骨灰抛进恒河吗?我以为,至少,至少有个围栏,至少我会在一个远观的距离里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看它,可现在,一切都太晚了,它就在面前,燃烧着,我能感到它的温度以及它带给我的强烈的无法自抑的惊骇、内心的争斗和莫名的激荡。而我终于意识到那一直充斥在鼻腔里像变质石灰的气味是什么。我因此感到无比恐惧,恐惧得要掉泪,然而奇怪的是从那恐惧中,却又生出了另一种诡异的兴奋感—被颠覆的快感。我感到我与我认识的那个过去的世界再一次完全被掀翻,被毁灭,被重建,我所被教育的世俗法则、规矩和一切判断标准,在这一刻重新被写过。人可以这样活着,这样死去,这世界,可以以这样一种魔幻的形态出现。这是一个颠覆了我旧世界的新世界,但奇怪的是,在这个世界里,我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简单,并感到了被爱,一种特别的爱。达尼说,这里是天堂。天堂这个词对我来说是没有实相的,但我却确切地感到了那层天,离我如此近,近在咫尺,近在头顶。这是湿婆神的城。而我感到他就在那里,隔了一层薄纱,他注视着我,我快要哭出来。❀ ❀ ❀ ❀ ❀ ❀ ❀ ❀ ❀ ❀ ❀ ❀“你能带我们去看圣火吗?”吉娜突然抬起头来。据说河堤上有一处圣火,那火烧了三千年,从未熄灭。“我不知道,”达尼突然收起笑,面上露出难色,“女人是不允许去的。”“能带我们去吗?”吉娜的眼神坚定且无毫无商量的余地。火种在一个高高的石堤上,神灵一般地被供奉在一座寺庙一样的亭子里,说是不让女人看的,但不知道为什么看火的老者竟也没阻拦,扬手就让我们进去了。坐在火种前,闭上眼,渐渐地,感到热量升起来,不是来自外部,不是火的天然的热,而是幽幽地从心底长出来的火苗,它炙热却不伤皮肤,我的心变得简单,并彻底放弃了思考的愿望,在它面前。这时,那老者突然走过来,从火边抹了一把烟灰,按在我和吉娜的眉心。文章选自80后旅行作家余莹新书:《我走了很远的路,才找到家门》(已经作者授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