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朝圣路
发生在印度的所有事情差不多都是这样:开始计划设想得很好,中间变数不断,末了几近崩溃,穷途末路时又柳暗花明。最终完成。然后你会从灵魂中体会到,在生活中能够击败你的往往不是大的灾难,或者深刻的痛苦,而是日复一日的琐碎。
但是,如果你没被击败呢?
我们终于绕过了眼前的和地上的人,找到了正确的站台,坐上了去菩提伽耶的火车。几乎刚气喘吁吁地坐下,火车就开动了。我和米特还有李奥相视一笑,脑子里迅速回忆刚才那些让人抓狂的细节:站台上没有标出起始地和目的地,还好米特会说印地语一直在询问,可是几个人指出的站台并不一样,我们眼看着开车时间快要到了,却还拎着箱子听天由命地狂奔……而终于当我们踏实坐下,看着车窗外的人和房子一篇一篇越来越快地翻过,却觉得每一个都恼人的环节都太过细小而不值一提。于是,彼此心知肚明地笑笑,聊开些别的。
也许,当你的目的地是菩提伽耶,你最需要的是缘分,和一点听天由命的坦然。
在我来到印度之后,不不不,是来到印度之前,对这个国家最向往的城市就是菩提迦耶。但是,我却在印度生活了两年多之后才成行。我保证我计划过,而且几乎订过票。可是,你能相信么,在两年多的时间里,我居然没有实现。在每一个即将启程的时刻,总会有点儿什么意想不到的不可抗力出现。那些阻挡未必很有力,未必很强大,但就是足以让菩提迦耶和我之间始终保持梦想与现实的距离。
不过,我始终相信,我们和每一个地方,每一个人,都是有缘分的。
所以,终于有这样一个凌晨3点,我觉得天还没黑多久,我差不多刚刚睡着,火车开到了一个叫做迦耶地地方。再坐1小时的汽车,就能到菩提迦耶了。
如果我是在两年前走进这样一个车站,一定会长大嘴巴,被吓坏了。车站的月台上,台阶上,坐满了人,或者说睡满了人。他们好像就住在那儿,裹着脏兮兮的大毯子,躺在地上。流浪狗贴在他们身边,缩成一团睡着。这样的相依相伴那么和谐,仿佛是他们的宠物。
但是在那一刻,我丝毫没有觉得这样的场景有任何不妥或者感到不安。我自然而然地绕开那些人和流浪狗,并不多看一眼。
印度就是有这样的本事,他把所有的不可思议变成司空见惯习以为常。每一个面对他的人,要在最强烈的刺激之后,在一次次的崩溃之后,选择习惯或者落荒而逃。
其实想想,我的印度三年半,就是一段用力过猛的时光。而我总是用力过猛。他们对我说,平平淡淡才是真。也许吧。但是一开始就平淡,和轻舟已过万重山之后的平淡,是不一样的。
我想我是被周围寺院里传出的诵经声叫醒的。不过,这个世界上有些声音会让你觉得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了,而有的声音让你觉得脑袋要爆炸。这两种声音在菩提迦耶融合,说不上完美,但却因为相互衬托而更加显著。
菩提迦耶是所有佛教徒心中的圣地,因为佛祖释迦牟尼在这里的一棵菩提树下久坐而得道。之后,崇尚佛教的古印度国王阿育王在这里建造了摩诃提耶寺,日日朝拜。他的妻子怨恨阿育王不理后宫一心念佛,一气之下,把菩提树砍了。好在有一分枝被早早运去了锡兰,也就是现在的斯里兰卡,于是,阿育王派人去锡兰再取回菩提树的枝桠,栽种。在之后的千年里,这颗菩提树在古印度的血雨腥风王朝更迭中经历了数次生生灭灭,但是佛教未消亡,而且越传越远。这座名叫菩提迦耶的城市枝繁叶茂。在摩诃提耶寺周围,围绕着一座一座各个国家前来修建的寺庙。那些佛教国家,仿佛必须在佛祖得道地周围占据一席之地,才算虔诚。
那好像是我第一次见到菩提树。我像周围所有人那样盘腿坐下,闭上眼睛。在我的记忆中,那里是这个星球上最安静的地方。
我知道,我还会回去,以另一种心情和感悟。我说到做到了。当一次次在树下盘坐,当赤裸裸地和自己的灵魂坦诚相对,我看到了自己的变化。
不过,如果你因为我所说的如此种种就认为菩提伽耶是座至少安静整齐的城市,那么你就错了。它首先是一座印度的城市。安静、干净这样的词语注定和它没有缘分。实际情况是,我们三人一早拦下一辆突突车,跳上去,然后随着它在人群车流还有动物之间穿梭,把每一米都开成生死时速。尘土扑面而来。
菩提本无树,也可以尘埃尽染。
这里是印度。这是一切的本质。也是全部的解释。
饭菜里怎么会有苍蝇?这里是印度。
看呐,路上有人随地尿尿!这里是印度。
为什么约好了3点见面的那人这都6点了还没来?这里是印度。
光明会说中文,他是印度人。这个事情的罕见程度不亚于米特会说印地语,作为中国人。印地语是米特大学时候的专业,在那所尽人皆知的著名大学。中文是光明的专业。至于是不是正经大学,我实在没有弄明白。印度的尼赫鲁大学、德里大学这些名牌儿学校都有中文专业,学生不多,没有中文老师——因为中国老师办不下来印度签证。但是,学中文的学生毕业后就业情况倒是不错,因为稀缺。和中国人做生意的印度人越来越多,以至于学生直截了当向老师提意见:“谁要学那些诗词歌赋,能直接教我们商务汉语么?”而我听说后都不好意思反驳他们。有人阳春白雪了,可还有人挣扎在生存线上呢。谁比谁高明多少?
光明有一张狡猾的脸,他没有像很多印度人那样穿着颜色鲜艳的衣服,梳着油呼呼的头发。他的小店就在摩诃提耶寺边上,卖菩提子檀香木这些东西。店里往来的顾客也多是中国人。10平米不到的小店里,密密麻麻摆满了各种工艺品,不可思议地挤满了中国人。光明也就这样在中国人里口口相传。
就在我们和所有的中国人一样,在檀香、紫檀、各种菩提子之间挑挑拣拣的时候,有两位印度客人走进满满当当的店里。光明丢下客人,跑去和他们说了几句,然后印度客人转身离开了。
“光明说,我们这儿的东西很贵,你们确定要来逛么?” 米特小声告诉我们。
傍晚时分,我们走到了中国寺。寺庙很冷清,没什么人。我们绕到大殿后面,走过一条狭小的走道,昏暗中能看见地上有死老鼠。有一间屋子亮着灯,我们推开门,一个年轻的姑娘坐在门口,再往里的一张桌子后面坐着一位僧人。自报家门之后,僧人把我们领进一间很大的佛堂。
这位僧人是中华寺的主持,思远师傅。
“我就是个小和尚,哈哈。”思远师傅的形象,挺像我们印象中的小和尚。圆脸,圆脑袋,圆眼睛。他说着浓重的南方口音。
我们在窗前的长桌两边面对面坐下。佛堂里除了一尊佛像,墙边的一个书架,再无其他。空旷的能听到回声。
窗外有夕阳,蚊子在我们腿边飞来飞去。
“这家寺院有几位中国僧人?”我问思远师傅。在屋里见到的那位小姑娘端着茶壶茶杯进来,一一给我们倒上茶。
“就我一人。这个姑娘,是志愿者,来这里半年了。帮忙处理寺庙里的各种事务。”姑娘腼腆地笑了笑。她看上去就20出头,穿着朴素,梳着马尾辫。其实,让我现在回想都难以在脑中描绘出她的模样。作为记者,我脑子里有一万个为什么,但是在清修之地,我还是决定别追问前尘旧事。
所以,这是一座只有一个人的寺院?
“我每天早上会教一些当地的印度人说中文,呵呵。”思远师傅一直笑眯眯的。他很健谈,你也不会想把他和仙风道骨这样的词语联系起来。“现在学习汉语是热门呀,开始是有人来找我,问我能不能教,我说好。后来又多来了几名学生。教他们很有意思,他们很着急,想赶紧学会立刻能用的词语。我就教给他们,他们用印地语注音,就像我们学英语的时候用中文标出读音一样。我也没管。但是越学越多,印地语标不出来,他们就自己来问我怎么办。我说,汉语有拼音,要不然,从拼音学起?哈哈。”
“你看在那边的书架上,都是经书,是这儿的经书的十分之一吧。我想把它们都拿出来,和这里的僧人交流分享。这间房间,我就打算作为交流的地点。其实,汉传佛教的影响力很弱,比如你们印象中,想起佛教,是不是更多的是披着红色衣服的僧人——藏传佛教?我们的灰色僧衣,很多人都不认识。”
我们在那儿谈了两个小时。两个小时,没有一刻沉默。完全被声音塞得满满的。直到窗外一点光亮都没有了。我们告辞,思远师傅把我们送出寺院。
后来我还去过菩提迦耶,还去过中华寺,但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思远师傅。在夜色中,他双手合十,对我们说的最后一句是:有缘再见。
有的时候,你能听见缘起缘灭的声音,那是一种甘之如饴。
晚上,我们又去了光明的店里。不在于买的是什么,而在于要带点“来自菩提伽耶”的东西回去。
“这是我们的护照,让我们晚上就住在菩提树下吧,我们明天早上再出去。”一名中国男子捧着一骡护照交给光明。他个子很高,气宇轩昂。身后的几名中年女子们倒比他更像虔诚的信众。
光明收走了所有的护照,然后出门打电话。那个中国团的印度导游小声和光明说了几句什么。又过了一会儿,光明打完电话回来,把护照还给了所有人:“真的,现在管得太严了,6点关门之后,我也没办法让你们在里面住一夜。真的不行,不好意思啊。”
信众继续请求光明帮帮忙,围在柜台前。光明说,不行,没办法。直到我们离开,他们还在纠缠。据光明自己说,他在这里很有人脉,还有自己的旅店,能办到很多别人办不到的事情。
“刚刚那位带团的印度导游悄悄对光明说,别让他们去菩提树下住,否则明天一大早我还要来接他们,别帮他们这个忙。”在我们溜达回旅店的路上,米特告诉我们。
漆黑的街道上,我的手机突然响起,吓了我一跳。
“该死,怎么又没有来电显示!喂?”
“你好么?”电话里是男声。
“请问你是哪位?不好意思,我这儿听不太清。”我最讨厌打电话来不自报家门。我跟你很熟么?我凭什么要认识你,还要认识你的声音?
“你知道我是谁么?”
对于这样的游戏我一点儿也不感兴趣。
“不好意思,我没听出来。你能多说几句我听听么?”现在想起来,我都觉得我这么说有点不可思议。可当时我真的这么说了。
“听不出来,就算了。”
我沉默了。
他也沉默了。
不知道这样过了多久,我把电话挂了。
“是谁呀?这么晚。”李奥问我。
我没说话,呆呆地看着他。对于李奥来说,我已经回答了。
“啊?!他还找你干嘛?”
“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也许他是,想解释了呢?”
“没必要了。”
“哎呀,算了算了。随他去吧。”
在那个叫做菩提伽耶的圣地,晚上的街道安静得只有三三两两的人,三三两两的流浪狗。白天飞扬的尘土,此刻凝结在清冷的空气里,好像睡着了。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