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站在巴黎市中心沙特莱这段的塞纳河边,也能够远眺灯光下的埃菲尔铁塔。这是个夜色已逐渐降临的傍晚,所以灯光灿烂,埃菲尔铁塔也就显得格外醒目一些。我从西岱岛的巴黎古监狱往沙特莱走去,穿过兑换桥的时候停了一会儿,站在桥上看周围风景和游客。巴黎的傍晚最适合站在塞纳河的某座桥上,我是说天气好的时候,运气好的话,可以看到天边的火烧云,天红彤彤的,跟河的冷色调互相对照着,有如一幅透视极佳的油画。稍微等上一会儿,灯光的效果就慢慢清晰起来,把巴黎映衬得比白天更立体一些。这个时候,如果有一艘游船从桥下经过的话,船上的游客是会和桥上的游客互相挥手示意的。我停在桥上,正看到一艘游船经过,几个大概是从俄国来玩的姑娘使劲儿地朝船上的游客招手,表情兴奋地犹如看到了心目中的男神。在这一刻,她们才不理会船上回应她们的,只是几个秃头大叔的事实。真实的不太美的那部分已经被自动屏蔽了,姑娘们以及旁观的游客都会觉得这个场景很巴黎。而此时,在几个俄国姑娘身后,桥上的长椅上,正坐着一位流浪艺人在拉着手风琴,拉得当然,也必须是《C’est si bon》之类很“巴黎”的曲子。出手阔绰的游客们是会不吝金钱的打赏一下这位艺人的;当然,给钱的大多数是姑娘。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很多从未来过巴黎的人想象中的巴黎,大概就是这个样子。这或许也是巴黎吧,但总觉得它是属于过去的,约莫1950年的样子,或者更早也未可知。眼下,这座被移民问题和经济危机双重困扰着的城市,已经不那么开心了。和几十年前相比,或许她已经罹患了抑郁症和自闭症。我没有在桥上停留太久。到沙特莱,右转,往巴士底的方向走,市政厅屋顶上闪烁的星星点点的灯光会越来越近,走到广场前面,临时搭建起来的溜冰场里有孩子们不间断的欢笑声。如果绕到市政厅的背后,情形就要冷清一些,很符合巴黎阴冷冬天的气氛。白天则不然,这里一周有六天排着长队,人们等着进入市政厅的后门,进入左手的展厅。这段日子,《布拉塞:为了巴黎的爱》摄影展尚没有结束。巴黎的市政厅总是展览不断,主题必然和巴黎相关,形式却不重要。上一次是高级定制的历史沿革,这一次则是东欧裔摄影大师眼中的巴黎。布拉塞“巴漂”的日子足够早,早到很多混在巴黎的文学艺术大师还没有成名,早到很多刚刚成名的文学艺术大师们还没有那么难亲近。于是布拉塞的镜头下就有了毕加索、达利、贾柯梅蒂、布拉克……大家都是朋友,于是艺术家们拍照时也格外放松。每个有机会拍摄到这些名人的摄影师都在用镜头描述他们眼里的名人,布拉塞也不例外,只是在他眼里,这些人会显得更加自然,也更加像一个普通人。但让布拉塞成名的并不是名人生活照,而是夜幕下的巴黎。他当时借来的那架业余摄影机跟着他跑遍了1930年代夜晚的巴黎,走进他镜头里的,有点燃煤气路灯的守夜人(他们为巴黎的夜生活拉开了序幕),也有大雾中巴黎的迷蒙,更多的是妓女、醉鬼、失意的人,艰辛的歌舞团演员、瘾君子、嫖客……连布拉塞镜头里圣母院顶上的怪兽也在托腮发呆,一幅看不清这城市里上演的到底是喜剧是悲剧或者索性是闹剧的样子。布拉塞的摄影技术令人吃惊,夜晚动感的画面直到今天都不容易捕捉,他却用简陋的设备做到了。这个谜要留给摄影师们去解决,我吃惊的则是这样的一个巴黎,歌舞升平同时掩盖着肮脏和卑微,即便是最黄金的年代,这些“恶”也不会比其他时候少到哪里去,好到哪里去。巴黎并没有变化,和世界上的许多其他城市相比,这150年给巴黎外貌带来的改变就如同同样的时间给予一块巨石带来的影响一般,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只有人在一拨拨走马观花式的换,许多人都怀恋过去的时光,哪怕从未生活在过去。时间会把最美好的东西沉淀下来,展露给人们,“恶”则被掩盖和遗忘,就好象它从未发生过似的。所以摄影对于法国人来说是重要的,这是个拥有弗孔、布列松、吕布等等一系列摄影大师的国家,他们以及更多名气没有那么大的摄影师们的存在,一代又一代的存在,得以保留下有关法国的影像、巴黎的影像,并且不断地被展出。这是我们的幸运。巴黎人爱摄影,不仅仅爱真实的记录,也喜欢镜头带来的美感。我沿着市政厅继续往前走,在玛丽桥左转,撇下国际艺术城,就到了欧洲摄影博物馆。出现在博物馆门口的是超过二十米长的队伍。这里正在展出巴西纪实摄影师塞巴斯蒂昂·萨尔加多的作品。面对丝毫不见移动的人龙,我的挫败感油然而生。我已经彻底放弃了排队的念头。萨尔加多的镜头里没有巴黎,那里有非洲,有人,有大自然。同样是纪实,与布拉塞相比,萨尔加多镜头里的世界要艺术得多。他同样会记录很真实的东西,动物的迁徙、非洲部落的生活、矿场里矿工和守卫者的冲突……同样是黑白的照片,萨尔加多的画面有张力,有一种类似炭笔素描的美感。有时也会带来触动,但那种情感的冲击却不及布拉塞来得强烈。我总是比较愿意见到事物真实的一面,哪怕是丑陋的,也会有一种踏实的感觉。(原文刊于《行周末》“人在巴黎”专栏,有改动,黑白图分别为布拉塞和萨尔加多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