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3-14
16954
58
162
作者:路暮东
目录一 Why 索莫尼二 苦月孤盏三 粟特行四 诺鲁孜节五 帕米尔之心六 漫步在瓦罕尾声 一 Why 索莫尼二月下旬,乘坐一架小飞机,从阿拉木图飞往塔吉克斯坦首都杜尚别。途中,掠过吉尔吉斯斯坦与塔国边界这一段帕米尔高原时,但见山峰连绵巍峨入云,机翼几乎触手可折。机舱阵阵抖动震荡,不禁心想:人总是要死的,假使埋骨此处,也是求仁得仁。往下再仔细凝视,一道道由冰山积雪融水年复一年冲刷出来的山谷清晰可辨。它们就像若干毛细血管,使得高原两侧的人们勉强尚通声气,但更大体量的部落、商旅和军队又不足以长驱直入。文明因此天然阻蔽,在地理上,或许这反而是中亚伊朗语族后裔、山民塔吉克人的安身之本。落地伊始,阳光明媚,春风扑面。时值中国初春时节,不过按照塔吉克人使用的波斯历法,新春佳节尚有一个多月才到来。接机的朋友说,这儿气候暖和,一年至多下两三场雪,倒是颇为意外。杜尚别,Dushanbe,在塔吉克语中的意思是”星期一“,因为从前此地每周一集市最热闹而得名。后来,在塔国经过很多带有shanbe后缀的地名,引发兴趣,想当然认为“Du是一,shanbe是星期”。可是,当我知道塔国境内阿姆河上游因为有五条源流、所以叫做喷赤河Panj River后(Panj即是五),突然想到塔国第二大城市苦盏著名的Panjshanbe巴扎,为什么叫做星期四巴扎,而非星期五巴扎呢?后来经请教一位朋友,才学习到一套有趣的命名规则。在塔吉克语中,周五叫做Jum'a,显然源于阿拉伯语主麻一词,而周六叫做Shanbe,其它五天就是数字加shanbe,周日到周四分别是Yakshanbe, Dushanbe, Seshanbe, Chorshanbe, Panjshanbe。也就是说,Du其实是2,Dushanbe则是周六加上2天等于周一。切莫望文生义,这是我在塔吉克斯坦学到的第一课。教会我这些的朋友,叫做Madina。她是我到达塔吉克斯坦之前,通过CF认识的一个女生,生长于苦盏,目前在法兰克福留学。那儿也是一个和自己颇有缘份的德国城市,谈起倍感亲切,进而发现三观很合,聊天甚为快意。彼此很遗憾不能在塔国见面,于是热心肠的姑娘发了一个英雄贴,介绍了我的来意与行程,即刻引来她许多朋友的热烈回应。回忆起来,一多半塔吉克好友,竟是因此见面而相识。第一印象中,这座城市规模不大,市容市貌整体上稍逊其它原苏联加盟共和国首都一筹。两条主干道构成一个L型,周边便是市区的核心区域。在这两条道路的对接点,一尊手持权杖的王者雕像矗立在巨型拱门之前。他就是伊斯迈伊尔·索莫尼,中亚萨曼王朝的创建者。索莫尼和萨曼是同一词源,循习惯译法用之。中国人谈古论今,谁是千古一帝,大抵不离秦皇汉武、唐宗宋祖;至于孰为第一,见仁见智。在塔吉克斯坦,这个问题的答案只能是索莫尼。访其国必先知其史,不过关于萨曼王朝和伊斯迈伊尔·索莫尼的中文研究资料实在不多,读过的有马雍论文《萨曼王朝与中国的交往》、王治来《中亚通史》相关章节和许序雅《中亚萨曼王朝史研究》。援引三位先生的创见,大致梳理一下当时的历史背景和人物志略。九世纪下半叶,阿拉伯征服者在波斯和中亚的统治变得脆弱而动摇,一些由伊朗语族主导的政权先后建立,萨曼王朝Samanid即是其中之一(后缀id表政权之意)。这些大大小小的“王朝”其实更应该翻译成“诸侯”,它们在名义上皆受黑衣大食阿拔斯王朝管辖,承认哈里发的宗主地位。这些割据政权之间,随着势力消长,亦存在复杂的宗藩关系。萨曼家族先祖原是伊朗萨珊朝的显贵,后投靠阿拉伯人,得到今阿姆河和锡尔河流域之间的一块封地。世袭传至伊斯迈伊尔兄长纳斯尔一世时,统治中心为撒马尔罕。公元874年,西边的布哈拉城深陷内忧外患,其中一派势力向萨曼求救,纳斯尔趁机派遣伊斯迈伊尔前去接管。王弟雄才大略,善使手腕,很快就在布哈拉站稳脚跟。然而,纳斯尔觉得尾大不掉,颇具悔意,于是挥兵西进,兄弟阋墙。伊斯迈伊尔以劣势兵力和资源苦苦坚持几年,终于彻底打败并俘获纳斯尔。故事的精彩之处就在于,胜利者向兄长请求宽恕,并将其送回撒马尔罕,而纳斯尔深受感动,于892年去世前遗命伊斯迈伊尔为王朝的继承人。这段兄弟始斗终和的记载,太过于“正史”,令人不禁莞尔。不管怎样,萨曼王朝在伊斯迈伊尔·索莫尼的统领下开疆拓土,基本统一中亚,远在巴格达的哈里发不得不承认现实,先后册封他为“河中和呼罗珊地区埃米尔”。望着眼前这座戴着欧式王冠的立像,感觉与从书中得到的印象有些不符,高大的立像往往显得面目模糊。赶在夜幕降临之前,在广场附近溜达一圈,见识过总统府等各种宏大风格建筑,速速前往一处叫做Bundes的餐吧。通过Madina的介绍,我与本地小伙子们约好在这里见面聊天。用力推开门,一股强烈的烟味扑鼻而来,男人们三五一堆,凑在各自桌子喝酒,女招待欢快地穿梭其间,整个屋里看上去俄罗斯族挺多。塔吉克斯坦独立后实行去俄化政策,大量俄国人也主动离去,现在他们占人口比例仅有百分之一二。后来才知道,在最近塔国小严打背景下,对于嗜酒如命的俄罗斯人和我们这些偶尔想要碰杯的外国人,能够聚会放松的公共场所已经很少了。三个年轻人向我伸出了热情双手,他们都是在校或刚毕业的大学生。长着一副欧洲人面孔、酷似丁丁的小个子机灵男孩,却拥有一个典型的乌兹别克名字—Timur帖木儿;在银行工作的真正的乌族小伙子叫做Leo,一个国际范儿的名字;只有那位头发微卷的帅酷型男,取了一个常见的波斯语名字卡里米。小弟自我介绍一番:我是Lucien,叫我Luc好了。中亚和其它俄语区的人们不太会发Lv音,通常他们会贼笑一下下,然后大力喊出:你好,撸客!我知道,这是洋葱的谐音。来吧!一层层剥开我的心,你会发现,你会讶异,一带一路在心间!寒暄之后,我不禁脱口而出:“嘿,你们和我刚才看到的塔吉克青年不太一样啊!”“哦?那里不一样呢?”想想一小时前在大街和广场上的观感,答道:“嗯,男人都很瘦削,穿着紧身蓝西装、打着窄领带,或许他们是学生和职员?要么就是穿皮夹克,看起来很整齐。每个人都会朝着我说‘你好!’”然后,我不知道怎么说,用手势比划了一下锅盖头。大家都笑了,帖木儿接过话头强调了一下,”我们主要说俄语“。这句话意味深长,话匣子也由此打开。顺便提一句,本人绝非种族主义者,但对种族特征和各民族语言一直怀有浓烈的兴趣。后来,在塔吉克斯坦各地,我已经能够准确区分不同民族、不同地区的人们。这让我对“塔吉克人”这个概念,有了更全面的了解。那天晚上,聊了相当长时间,话题从女生到民生无所不谈。随意间,问及他们对索莫尼的看法。“嗯,一个伟人,很棒的国王。”“课本里有提过,但不是太记得具体事迹。”“在塔吉克斯坦任何一个角落,你都能看到古代的和现代的索莫尼!”确实,我已经发现,伊斯迈伊尔·索莫尼本人就印在流通最广的100元面额纸钞上。之后的一个半月里,在每一座城市的中央、每一座博物馆最显眼的地方,都不难发现中古帝王的高大塑像,而当代总统的大幅画像往往比邻而望。塔吉克斯坦最高的山峰,在苏联时代唤作共产主义峰,也顺应时代变化改名为伊斯迈伊尔·索莫尼峰。四个直男,继续聊这个让女生打瞌睡的话题。可能相对塔吉克族,乌兹别克族更熟悉发生在撒马尔罕和布哈拉的历史故事。Leo依稀记得,他爷爷讲过索莫尼王迎娶中国公主的传说。这段古仔,在许多我国当代历史学家的著作里详尽考证过,不过公认的男主角并非伊斯迈伊尔,而是萨曼朝第三代国主纳斯尔二世。起先,萨曼朝境内一位异教徒逃亡中国,唆使中国皇帝出兵中亚,于是皇上派遣四位博闻广识的使臣先行探个虚实,并对萨曼提出称臣、纳贡和联姻要求。纳斯尔二世闻之,从费尔干纳到布哈拉大肆铺张,如火如荼炫耀兵威。据说使臣望之胆寒,悻悻而归,结果皇帝心悦诚服,反而将女儿嫁给萨曼的嗣君、后来的努赫一世。此事见载可靠的阿拉伯著作,当不至于完全虚构。不过,在中国史书中却找不到任何记录。这并不奇怪,实际上所有的汉文史书对整个萨曼王朝未置一词。五代乃至北宋等中原王朝疆域大为缩水,西域以西的中亚已太过遥远,官方往来渠道几乎断绝。此际离汉已远,唐衰极而亡,与萨曼交往的”中国“,很有可能是甘州回鹘、归义军、喀喇汗或于阗国这些地方政权中的某一个,并非纯正华夏衣冠,实力更是不及强汉盛唐半分。自是,中西隔绝,伊斯兰世界轻”中国“久矣。后来的客居日子里,还有不少塔吉克人婉转对我说道:”我们是邻居,但好像彼此很陌生,似乎没有受到任何来自中国的(文化上的)影响。“闻之一时语塞,不知如何作答是好。言归正传,紧接着问年轻人:”你们去过布哈拉吗?或者乌兹别克斯坦其它大城市塔什干、撒马尔罕和希瓦呢?“三人面面相觑,摊手曰否。其实并非有意冒犯,但这个问题实在令年轻一代塔吉克斯坦公民感到陌生和尴尬。苏联解体,独立后的乌国与塔国关系不睦,哪怕撒马尔罕和布哈拉还有一半居民操塔吉克语,两国人民往来却十分不便。许多90后从来没有到过乌兹别克斯坦,他们只能在博物馆观看索莫尼在布哈拉的白色陵墓的模型。政治纷争造成的隔离墙,比中亚的群山还高。大概是老古板平时不常见,仨小伙好奇地问我,为何对索莫尼和他的王朝如此感兴趣呢?小弟望着街中飘雨车篷半开我心湿透水,夜深谁个扣柴扉,此般情结从何说起呵!顿一顿,清清嗓子,我给大家讲一个和桃子有关的故事吧。和许多朋友一样,大学期间第一本印象深刻的中亚相关专著就是《撒马尔罕的金桃:唐代的外来文明》,初版作者译名谢弗,还不是今译薛爱华。由此启发兴趣,阅读范围不断拓展。逐渐觉得,我们与伊朗之间的联系非常悠久、十分密切,特别是对中国来说,汉唐之际的外部文明,除却印度所传佛教,几乎可以用伊朗及两大文明之间的融合地带中亚所代指。从撒马尔罕传入长安甘甜的金桃,就是一个美好而又鲜明的外来象征。然而,后来读过更早出版的劳费尔名著《中国伊朗篇》,方知桃子原产中国,很可能在汉代张骞通西域后才传到中亚。两本书比照阅读,想必那桃子在几百年间体验了一把出口、改良再转内销的轮回。丝路各国之间的交流往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从来不是单向的。从那以后,每每感到疑惑或容易想当然的时候,小弟都会先吃几个桃子,提醒自己不要随便得出结论,尽可能知行合一去寻求答案。由于各种机缘巧合,终于来到中亚走一遭,更是迫切想要找到切入本土史地古今的一串串钥匙。我觉得,关于索莫尼的一切,就是那把打开塔吉克斯坦第一道大门的钥匙。许许多多的伊朗语族原本就是中亚的土著民族,其中一些东支还曾生活在从甘肃到新疆的广袤地域,它们也是中国古代历史的一部分。然而,萨曼王朝竟是最后一个伊朗人建立的本土政权,仅享120年国祚。萨曼王朝武运虽短,文治影响却很深远。它复兴并发扬了悠久的波斯和中亚文化传统,并与新兴宗教和谐融合在一起,促生大诗人鲁达基、世界级医学家阿维森纳等许多著名人物,出现了一大批优秀的文学、科学著作,创造了灿烂的伊斯兰-波斯文化。之后中亚经历了一个所谓的”突厥化“过程,许多原住民逐渐被同化,有些则被驱赶到偏远山区才能得以幸存,他们反而变成了中亚的少数派。”塔吉克人“这个称谓,其实在亡国且近乎灭种之后才出现。尽管如此,不能倒果为因,忽视一千年以前中亚的多元化本源。”泛突厥论“种种谬传,和我们有直接的冲突关系,而包括萨曼王朝在内的塔吉克民族与国家之历史,就是对其一种有理有据的强力驳斥。在地缘政治与国际关系上,友好邻邦塔吉克斯坦对我国亦有着独特而不能忽视的重要意义。没有一颗雪花是独立存在的,亦不存在单独意义上的国别史。作为一个来自中国的旅行者,小弟颇为期待,会不会和塔吉克朋友达成某些历史观上的共识。其实,我并没有立即抛出自己的看法,食紧晚餐,气氛不好搞得这么严肃、这么现实嘛!而且,专业本能地感觉到,政府大力推行索莫尼宣传崇拜,增强民族认同感,效果未必如预期般深植人心。天时已晚,也该各回各家了。临别多嘴问了一句:”你们有没有女朋友啊?““唉......"“莫好说,莫要提!”“嗯,这就是我们今天坐在这里和你聊天的原因......”呵呵,这些调皮鬼......此处应该有一张合影,但远道而来的东方客人实在不能接受边缘性虚胖形象,略过不表。杜尚别的出租车很有趣,司机在车里备着几块对应公交线路的数字牌,见到路人刷地掏出展示一下,方便大家拼车。卡里米和我,顺路乘同一辆车而归。无意中说到波斯新年瑙鲁孜节,小伙子告诉我:塔吉克斯坦的主要城市,每年轮流承办国家瑙鲁孜节庆典,今年正好轮到他的家乡彭吉肯特。天啊!一直梦想在伊朗或塔吉克斯坦过一个正宗的波斯新年,这个意外得到的信息实在太重要了,就像在1988年捡到一张春节联欢晚会门票一般令人雀跃。当下决定了,到过苦盏之后,就去彭吉肯特,去过年!子时星辰寥落,斗柄隐隐若现。漂游在塔吉克斯坦的日子,就这样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