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1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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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叶铭
灰色。雨水簌簌落进海,像墨滴打在毫无防备的宣纸上,山海之间被晕染成深的浅的灰。船到代尔点,这是入海口的标志,眼前就是塔斯曼海,望不到的对岸是澳洲。雨天风浪大到不止5米,摇的左右斜,两个月前这种情况下,我坐在椅子上,身子使劲儿往下压,双手紧握扶杆,不肯松一口气,而此时我正照例站着吃饭不误,想着这糟糕的天气啊海豹是不是都溜到海里去了?没事儿,还有明天。哦不对,我不能这么想。今天,只有今天了,今天是我的最后一天。“峡湾真不够意思,哭丧着脸跟我告别。应该跟太阳打个电话预约下,告诉他今天是我最后一天,麻烦你上班。”我跟身旁的日本解说Yukina说。“最后一天?那你之后去哪?”船长听到问。“旅行!”“旅行?你从中国旅行到了新西兰!还嫌不够?”“不够!我到新西兰半年了,大多数地方都还没去过,我要回到路上!”“你几乎每天都在路上!”……好吧船长你赢了。这三个月来,我确实一直在路上。从晚上10点的日落,看到早上7点才日出。每天600公里,12小时,其中9个小时在车上,2个小时在船上,同样的路,唯一的目的地:米尔福德峡湾。“大家好,欢迎乘坐RealJourneys 公司的巴士和游轮,从皇后镇往返米尔福德峡湾。”三个月来,这句话我说了六十六遍,三个月来,我是去往这个被称为“世界第八大奇迹”米尔福德峡湾次数最多的中国人——我是这条线路上,全新西兰唯一的全职中文解说。我至今都不好解释自己占了多大运气,在为期一年的打工旅行中能有这样浓墨重彩的一笔:第一次来峡湾是一个普通的游客,吹毛求疵的挑着船上中文宣传页的翻译错误,谁曾想自己会成为它的校正者;船贴近瀑布时兴奋的蹭一身湿,哪知道这一幕以后会频频成为自己眼中的风景;竖起耳朵听广播里对沿途自然奇观的介绍,怎料及自己的声音会成为它的一部分——“啊你就是那个,‘大家注意,大家注意,前方出现海豚!出现海豚!’”一个导游看到我从广播中跳出来时,对我的印象竟然是这句话。很庆幸,在我最后一天,看到了企鹅,只出现在新西兰的黄眼企鹅,只有半米高,就那么两三只,在船右边三五米外游泳——我第一次看到企鹅游泳,原来是竖着游的!小脑袋在水面一上一下的伸缩,待我抽出话筒时,它们已经不见了,很可惜,在我最后一天,我也没能喊出“出现企鹅!”峡湾特有的冠毛企鹅,主要生活在新西兰峡湾地区,全世界仅余3000对“那么小,你怎么发现的?”我问指出它们的船长,今天的船长是Chris,他还知道今天的海豹没有像往常一样趴在船返程时经过的大岩石,而是游到了对面——船去程左边经过的乱石堆。他挑眉,理所当然的样子,轻轻拨弄座椅右扶手上那个只有拇指大的操作杆,船开始右转,右转,转弯——Chris喜欢调头早一点,而另外两个船长都叫Dave,他们愿意让船在入海口多颠几下,胳臂满是文身的Dave曾在丹麦开了十几年的大型货轮,随身包是纹着丹麦国旗的布口袋,总是套件老旧的皮夹克,维京海盗的气质扑面。瘦高书生气的Dave曾长时间驾驶小渔船在南太平洋上颠簸,常常握着舵轮一天一夜不合眼,问他为什么要来这个没有电话信号没有网络的峡湾里工作,“这里可以打猎,钓鱼,抓龙虾!”不由得想起,曾在峡湾的员工宿舍住过一夜,和已经在船上工作好多年的日本阿姨聊天:“我和Neal年轻时都在环游世界,到处打工,旅行,后来想定居的时候,Neal觉得还是新西兰好,这里也是他出国后的第一站。”说着就看到她丈夫Neal从屋里走出,依旧是日本人典型的文质彬彬的微笑,沉默寡言,一点不像一个长期操持伙房的大厨。他低头寻寻觅觅,找到大桶,橡胶手套,我抬头看了一眼钟:“十一点多了,这么晚出去?”“嗯,去捕鳕鱼,这个时间,在码头边上,它们会聚起来。”可惜我当时太困倦,没跟着去。第二天一早六点多醒来,四周是山,树,初升的太阳未落的月亮,静的摄人心魄,感觉能听到晨雾散去的脚步声。我跟Nicole一路婉拒了让我们搭车的同事,一路走到码头,眼前的每一转,都令我替整个人类感动:大自然何等慷慨,留下这样的美,我们何德何能,能够置身、并且拥有欣赏美的能力?“我真的很感谢你,”Nicole手机连拍不迭,“让我在这里的最后一天,看到这样美的峡湾。”Nicole在船上一年多,做十休四,每到第十天的下午,她就会搭游客巴士“出山”——去可以打电话可以上网可以逛街购物的花花世界休息四天。我们就是在巴士上熟悉的:“我往返一年多从来没有注意到!”刚进入峡湾国家公园,她听我说到车窗左侧有一片鲁冰花海时惊道。是啊,那片河滩藏在路边草丛后面,但只要在十二月中旬到一月中旬之间,向那方向眺一眼,活蹦乱跳的姹紫嫣红,怎么也不可能被无视。而我最享受的时刻,就是在我为客人们发现惊艳的瞬间时:“看,车窗左边河滩上那一束束”“快看我们右前方的冰绿色”“现在开始注意左边,有惊喜,五,四,三,二,一——”话音刚落,他们情不自禁的“哇”。继而,我娓娓道来:“那一束束就是‘家乡的茶园开满花,妈妈的心肝儿在天涯’里的鲁冰花,这首歌来自台湾,因为台湾的茶园中栽了很多鲁冰花,有聚肥效应,但新西兰的鲁冰花,是外来生物,是野草,怎么被引进的呢?据说一开始是……”“它叫霍利福德河,全长……每次看到它,就像嘴巴里被塞了一块冰块儿,清清凉凉的。”“你讲的很棒,能感觉到你是做过很多功课的,我们很幸运能碰到你”,一次一位来自加拿大的华人阿姨用英语对我说,“我国语不太会说,但听听可以懂,你讲的国语很好听啊。”我忙不迭说不够不够,她急了,干脆来一句“U r the best”——就这么一瞬间,多少辛苦都觉得值了。这样的瞬间很多,最难忘莫过于第一次:2014年12月19日,我穿好海蓝色的制服,早上六点五十分的皇后镇,夏至未至的时节,天已经大亮。我踏上车身前低后高,玻璃天窗的观光大巴,车上是两个来自新加坡的旅游团,我将陪伴他们度过整整12小时:从皇后镇到蒂阿瑙,两侧牧场连绵,行经三五个小镇。从蒂阿瑙到米尔福德峡湾,驶过的米尔福德高山公路,是世界景致变化最丰富的高山公路,湖泊,草原,雨林,峡谷,隧道,雪山,冰川,跌宕起伏,穿连在新西兰最大的国家公园——峡湾国家公园内,最后抵达“世界第八大自然奇观”米尔福德峡湾——我要为他们讲解这一路的来龙去脉,小到路边某种树的源起,大到整个新西兰的自然、历史。而我之前所有的准备,无外乎跟着司机跑过两次熟悉路线,拿到手几页简单的文字介绍。当发现这些新加坡客人之间聊天用英语时更忐忑:他们还需要中文解说干嘛……当时的我,根本背不下解说词,存在手机里,请司机先英文解说,以便提醒我到了什么地方。我翻译一点儿,然后主要讲自己的东西,每说完一段,就低头看一遍下一段内容,一遍遍咀嚼——用更多的信息量来掩饰生涩和浅薄。“你知识很渊博啊我们都很喜欢听你讲,你不只是翻译。”“啊谢谢我第一天带团还挺紧张的。”“不会吧,你来新西兰几年了?这么熟悉这里。”“两个月……”客人们全部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跟我听到他们的导游说“我也从你这学到了东西”时一样的难以置信。他们走时大部分人都跟我说一句:“你讲的很好!”那一天我高兴的不得了,那一天的我绝对想不到,三个月后,当我跟着观光巴士第66次归来,停靠在黄昏的皇后镇湖边,说了一句“今天是我在这辆车上工作的最后一天”,每一个游客下车时,都主动来跟我握手。——那一刻,真的觉得,没什么好遗憾了。好像我所有尽过的力,有了应得。可真正的遗憾啊,都在力所不能及处:在我对这条路如数家珍,可以提前告诉客人“在一分钟后大家抬头看车窗右边的上方,你会看到万年前切割峡湾残留的冰川”时,可以跟在客人身后低着头边走边指引前方路“进船后左边上楼右转往里走”时,以为那山,那林,那瀑布,都是混迹许久的老朋友,它们每天的不一样,像是在与我的意料暗暗契合:呀前天“婚纱瀑布”很咆哮,周围还添了几个临时性瀑布作“伴娘”,今天一放晴,她就娇小的很。哦今天霍利福德河颜色比昨天浅了些,镜湖的云淡了,彭布洛克山的雪少了些……实际上呢,那些不可挽回的变化自顾自地在我自以为的关注下进行着:突然之间,鲁冰花都凋了,倏忽之间,山上的绿油油中再也看不到那一抹红铁心木了。某一天当我习惯性张口提及鲁冰花而发现已成无所凭借的空谈时,才意识到时光一直在流逝。克莱多峡谷的晴与雨艾格灵顿山谷的云然而更让人徒有无力感的,是那些永远看不到的变化:那几百年的树崩遗迹,几万年的冰川,几亿年的地衣……它们时时刻刻在动,在变,我看不见;它们寸土不移,不言不语,我每天位移六百公里,絮絮叨叨;它们从不离开,从不占有,无论多少人来了走,聚了又散,我对它们品头论足,仿佛有种掌控感。“今天下雨阴云把雪山遮住了这里不够壮美”“今天晴天没有那些临时瀑布这里不够壮阔”——如果山川会说话,如果湖海会发声,它们一定不屑地笑吧?不,它们连笑都不屑,它们依旧沉默——我们这些只拥有几十年时间的生命拿出一天、就算我可以拿出几十天来睹视它,又能丈量出那上亿年积淀中的几厘、几毫呢?之于我,它们是我这段生活中的唯一,之于它们,我只是每天它们接纳的几千游人中的一个。“感觉你对这里熟悉的,像回家了一样。”听到客人这样说,我只能笑笑,我知道自己对它们的感情再深,也不过是自作多情,自己心里的归宿感再强,也不过是一厢情愿。每次收到预定中心邮件问我几号是否可以上班时都已经惯性的回复“Sure I'm available ”,直到前天收到一个预定日期是3月31日的,心被戳了一下,只能有意识的以“Sorry ”开头。那些不会变老的老朋友啊,再见总会想到总有一天再也不见。时光一直在那,流逝的是我们。古人云,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然而,以我之跬步,真能踱世界之大?(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