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旅行如同艳遇,其目的不在求好企稳,而是为了尝新逐异。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一直没来美国,就是感觉它对我缺乏吸引力。我喜欢的地方,要么是像欧洲那样的人文历史,打个嗝都要冒出一股书香,要么是像南亚那样的虔诚神秘,不吃饭不做爱整天打坐冥想。非洲还没有去过,但想象着那里野生动物满地跑,那里的人类也像动物一样不穿衣服满地跑,还是蛮神往的。可是美国——美国有什么好玩的呢?世俗主义和消费主义都是在这里发扬光大并席卷全球的,我总感觉它是一个有钱但无趣的国家。可一张到美国的特价机票出现了,五星级的长荣航空,往返含税才3000元,所以我还是来了。这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总还是要来看看的吧。(我会告诉你其实是因为图便宜么?……)就城市而言,这次游历了西部三城,结果和我的预期一致:洛杉矶具有纯正的中国北方三线城市的气质,只是体形扩大了十倍。唯一能体现其国际大都会特点的便是酒店价格高昂,停车费贵得吓死人,如果不是为了女儿玩环球影城,我认为对这座城市完全可以绕道而行。拉斯维加斯呢,整个城市就是一座大型娱乐商场,俨然一位坦率的土豪——普通的土豪都是彰显豪华而隐藏土气,就像女人中的化妆高手会尽量让人察觉不出自己化了妆,而拉斯维加斯不仅把一张脸化得像京剧面谱那样浓艳,还一副嚣张任性的表情:我就是这么土,你能把我怎么样?唯有旧金山还算得上稍有特色,金门大桥、渔人码头值得消磨一天,但也就仅此而已了。我不是说美国不好,只是说它的城市对中国人来说缺乏新奇感(只是城市,乡镇、自然差别极大):摊大饼的规模,注重功能而缺乏美感的建筑,忙碌着赚钱生育的人类——这和中国何其相似,只不过后者更为极端。而二者相似的原因,我想,可能是因为中国在许多方面都模仿美国。走在好莱坞的街上,迎面还是大群大群的中国人,我真心以为我到华强北了。(二)在来美国之前,我不仅对其人文有些不屑,也对它的自然不抱太大期望。这主要是因为我读过一些生态史的文献,记载了白人来到这片大陆之后对自然的恶劣破坏,比如,西部大平原本是野牛(Buffalo)浩瀚,而为了谋利,有时甚至仅仅是为了打猎取乐,西部的野牛就这么被白人杀戮,后来更是基本灭绝了。我印象很深的是这个片断:1852年,美国政府试图与印第安人协商,向他们购买一些土地。当时的酋长叫西雅图(后来的西雅图市就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写了一封信作答,这便是有名的《西雅图宣言》,其中一些段落描绘的是印第安人眼中的白人生活:在白人眼里,哪一块地都一样,可以趁火打劫,各取所需,拿了就走。对白人来说,大地不是他的兄弟,大地是他的仇敌,他要一一征服。白人可以把父亲的墓地弃之不顾。父亲的安息之地,儿女的出生之地,他可以不放在心上。在他看来,天、大地、母亲、兄弟都可以随意买下、掠夺,或像羊群或串珠一样卖出。他贪得无厌,大口大口吞食土地之后,任由大地成为片片荒漠。我不懂。你我的生活方式完全不同。红人的眼睛只要一看见你们的城市就觉得疼痛。白人的城里没有安静,没有地方可以听到春天里树叶摊开的声音,听不见昆虫振翅作乐的声音。城市的噪音羞辱我们的双耳。晚间,听不到池塘边青蛙在争论,听不见夜鸟的哀鸣。这种生活,算是活着?当时读完这篇文章心头怅然,也就在潜意识里认为美国的自然环境已经被白人糟蹋得千疮百孔。然而,这次有个地方扭转了我这种先入为主的想象,那就是海象滩。(三)海象滩在大名鼎鼎的美国西海岸一号公路上,其正式地名叫Piedras Blancas,靠近San Simeon小镇。2017年2月我去的时候,一号公路由于泥石流而封路,到了Big Sur之后我不得不改行其他路线,重回一号公路时,已经开过了海象滩。可我太爱动物了,便又毅然调头往回。事实证明这个决定是万分英明的,因为在我的美西自驾之旅中,海象滩是最让我震撼的景点。在没有到达海象滩之前,途中就有一个小观景台。我一看有几部车停在那里,想必有料,便也停车下来。没几步就走到了海边,向沙滩上一望,吓了一大跳:六七头海象横七竖八地躺在面前——我说的面前真的就是面前,相距一两米的样子。由于没有预期到这么近,一下子看见好几头大型动物横陈眼前,我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好吧,我承认,我当时真的惊喜得尖叫了起来。海象也被我的尖叫吓了一跳,抬起头来白了我一眼:“乡巴佬,没见过海象啊?”又自顾自地晒太阳、撩沙去了。我站在它们面前,久久地凝视着这些大型生灵,虽然它们体形比我大上许多,却并没有想着要吃我,我也没有想着要吃它们,反而是咫尺之遥、深情对望,让我心头暖暖地感动,这就是生命与生命相逢的欣喜吧。如果说这前戏是微观的感动,那正剧就是宏观的震撼。海象滩是一片连绵几公里的沙滩,上面密密麻麻挤满了海象,数量得有几千头——或是几万头?其场面之宏大,看照片是体验不到的。可以这么来想象:生为中国人对这世界最深的体会之一就是人多,而最能体现中国人多的场面就是节假日的旅游景点,那么,海象滩就仿佛是海象都到这里来过黄金周了。好吧,回到最初的话题来:美国的生态到底是好还是不好?我的回答是: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要是和印弟安人的美洲相比,那美国的生态可是差远了,当时的西部平原上,野牛密集得就像深圳地铁里的人,你可以踩着野牛的背,脚不沾地地从洛杉矶一直走到西雅图(当然,前提是你得掌握好平衡,要是从牛背上掉下来,就轮到野牛踩你的背了)。而现在呢?一头野牛也没有了。一头也没有了,它们灭绝了。可要是和中国比呢……《西雅图宣言》后来还入选了中国小学语文教材(节选为《这片土地是神圣的》),我恶毒地猜想,编撰者的目的恐怕不是想向孩子们灌输印第安人那套自然主义的生活哲学(那GDP可怎么办?),而是想借印第安人之口来抹黑美国吧。只是,美国没有了野牛,可至少还有野海象,而我们这里除了要吃的家禽,其他基本都灭绝了。(四)我正在海象滩感怀的时候,Eric出现了。他主动和我搭讪,给我普及动物学知识:“你知道吗?一头雄海象身长大约有四米,体重有两吨多,相当于两部小汽车,或者一部美国SUV。”我顺口答道:“或者相当于30个我!”他笑了,指着两头正在掐架的海象问我:“你说他们正在说什么呢?”“……这是我的地盘,别过来!”他又笑道:“海象的语言应该没那么复杂,他们可能说的就是‘fuck off!’而已。”我哈哈笑了。他朝我伸手求握:“我是Eric,来自瑞典,你呢?”于是我们就这么聊了起来。后来聊到旅游行程时我提到这次运气不佳,遇上一号公路封路,结果他说:“我运气还不错,在封路之前走过了那一段。”我愣住了:“可是——将近三周前就封路了啊。”“对啊,差不多那个时候。”我更迷惑了:“封路的地方离这里大概有200多公里,你三周只玩了200多公里?”他咧嘴笑了:“我是走路的。这一次就是准备用两个月时间从旧金山徒步到洛杉矶。”我这才发现他拄着一对登山杖,一般自驾游的驴友是不会带着这个装备的。从旧金山到洛杉矶大概700公里,沿途是著名的一号公路风景线,有急行军的中国驴友“一日驶尽一号路”,而这位瑞典小伙子要用两个月、两条腿慢悠悠地来走,怪不得瑞典的增长速度被我天朝甩了几条街——而且还是长安街。我好奇地问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这是经典的游法(the classic way)啊,古人就是这么做的,走路的方式能够更好地体验这个世界。”“可是两个月时间好长啊,你哪来这么长的假?”他又笑了:“我的老板人很好。”“可是旅游两个月花费也很多吧?”“还好了。”他说着拎起旁边一个鼓鼓的大背包,“我晚上扎帐篷露营,所以花不了多少钱。”那背包看上去沉甸甸的,我很想掂掂到底是什么份量,但考虑到我现在代表着中国男性之尊严,便抑止住了这个冲动。出于中国人的习惯性思维,我想到了一个问题:你的老婆孩子怎么办呢?便问道:“能问个私人问题吗?”“Sure!”“你……结婚了吗?”“嗯……没有。”“……那你多大啦?”“36……”我哭笑不得,这36岁了还不结婚满世界乱串,要是换在中国,大妈大婶的口水都能淹死你。又聊了一会,他突然羞答答地问我:“我今天走得太累了,你待会能不能载我一程?”好啊——我说你为什么找我搭讪呢,原来是这个原因,瑞典人,你好有心机啊!不过,我很喜欢这个特立独行的小伙子(其实他也并不比本大叔小多少),当即爽快地应承下来。他在副驾位上坐下之后,发现旁边放着一袋话梅,好奇地问我:“这是什么?”瑞典没有话梅吗?我有点意外。但我哪里知道话梅的英语是什么,便取出一粒递给他:“是吃的,你尝尝?”他新奇兮兮地把话梅塞进了嘴里,脸上的表情就像是混沌初开,立马赞不绝口:“太好吃了!太好吃了!我要把它进口到瑞典去!我会发财的!”——唉,瑞典人真是没见过世面啊。开了十几分钟后,他找到了一处适合露营的地方,便叫我停下来。既然他如此热爱话梅,刚好我还有一包未开封,便从行李里拿出来送给了他。他又惊喜又感动,一边夸张地说着“No!No!”,一边给了我一个深深的熊抱,差点让我窒息。道别Eric的那天傍晚,我在San Simeon小镇看海上日落,见夕霞满天,我却无由地想起了梁漱溟的一段名言:历史(宇宙史)一直是心对物之争,一次一次无数次,一步一步无数步,征服了物,凭借物,利用物,表演出来。……这是最渊深的学问,最高明最伟大的能力或本领,然却不是一味向外逐物的西洋科学家之所知矣。……今日世界问题之形成,由于西方文化。要避免人类之毁灭,只有转向中国文化。今天我们读到这段文字时,会深感困惑乃至滑稽,连我们自己都承认我们是世界上最物质的民族,而一百年前我们却在嘲笑西方文明“舍心逐物”,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反差?在我看来,西方文明和东方文明犹如两颗弹珠,在相遇碰撞之后,都改变自己原有轨迹的方向:西方保留了个人主义和自由主义,而吸收了东方的心灵文化,融合成一种关注个人内心感受的生活方式;而东方保留了儒家出人头地的生活理念,采用了西方的科学技术和市场经济,发展出以金钱和生育为人生目标的社会价值观。西方文明的个人幸福感更强,可作为群体却终将被东方文明所碾杀:一个文明专注于内心的感受,而另一个文明致力于赚钱生娃,谁会在将来的生存竞争中获胜,答案恐怕没有什么悬念。斯宾格勒百年前就写就了《西方的没落》,他的预言正在一步一步地实现,而且将加速度地实现。不知道为什么,虽然我是一个东方人,可在那天的日落时分,当我想到Eric,想到西方文明的衰亡时,心中却充满了悲伤。(五)美西之行另一个让我心飞的地方就是“莫哈韦国家保护区”(Mojave National Preserve),这个地方估计没有多少人来过,因为它虽然名字听上去很牛逼,但其实算不上是个景点。我当初在设计从洛杉矶到拉斯维加斯的路线时,从地图上看到这个地方,被其名字所吸引,于是特地绕开高速不走,而穿越了这个保护区。这里并没有特别惊艳的风景,但如果想体验开阔和荒寂,那它却是个好地方,因为它有一个难得的特点,那就是——没有人!在保护区里驱车三个小时,将近200公里,无人无车无房,外星一般的荒寂。套用马尔克斯的经典句型:One Hundred Miles of Solitude。这也是我见过的最开阔的地方,一眼望不到头的平展戈壁,只感觉整个世界都在视野里。在高楼林立的城市里呆久了,来到这里才知道平时的视野(以及心灵)有多么压抑。怎么形容那种感觉呢?可能井蛙见到大海的时候就是这样的心情吧。我一路上把《蓝莲花》单曲循环,音量开到山响,无边的开阔,无边的自由,兴奋得只会不断地拍着方向盘说“fuck”。我也突然理解了,为什么这个国家会孕育出像梭罗、mccandless这样痴爱自然和自由的人,除了骨子里“Give me liberty, or give death”的基因之外,他们也有这样的环境硬件,而对于蚁居的东亚人来说,这种生活方式就很难想象。中途停车在一个观景台时,极目四眺,意淫得感觉整颗星球都是我的了。我举起可乐朝着远方的地平线致敬,吼出了拜伦的诗句:“I love not man the less, but nature more.”矮马,我的四川英语从来没有讲得这么大声、这么自信过。PS:我以为这个“莫哈韦国家保护区”名不见经传,谁知道一个精通西方音乐的好友告诉我,有一个乐队就是以它命名的,叫Mojave 3。所以,其实人家是大名鼎鼎,只是我“天真易感动,无知多新奇”而已。(六)攻略:1、去海象滩直接在google map里导航“Elephant Seal Vista Point”即可,冬春是海象的交配生育期,海象会大群上岸聚集,也是观赏的好时间。2、从洛杉矶到拉斯维加斯想穿越莫哈韦国家保护区不能直接导航到拉斯维加斯,而是需要先导航到amboy,然后再将终点设为拉斯维加斯。建议穿越之前要加满油,并且带上水和食物以防万一。3、约书亚树国家公园中的仙人掌非常凶狠,千万不要尝试触碰!4、梭罗的《瓦尔登湖》大名鼎鼎,mccandless没有梭罗那样有名,但电影《into the wild》就是根据他的生平改编的。By the way,不要问我电影的中文名叫什么,因为它实在翻译得太烂,严重损害了电影的意境。5、推荐租租车。优点一是综合比价平台,可以迅速明确地找到最具性价比的产品;二是价格优惠,我比较了一下,比自己直接去官网租还要便宜;三是可以随时退订——我太喜欢这一点了,毕竟计划赶不上变化。当然,因为可以随时退订,我还中途换了好几次单——因为价格变化了。:)最后,要给租租车的客服点个赞,每次发邮件过去问问题,都能非常迅速地答复。